1.一個陌生人

　　第一次見到泉。他穿着灰色的毛衣和深藍色的牛仔褲，站在暮色清冷的初春黃昏裏，向眉張開雙臂。他說，你遲到了。

　　在柔和微冷的春風中，他的臉上浮滿了淡淡的笑容。就像默默綻放的四月櫻花，代表着脈脈溫情與飄逝不定。

　　眉慢慢地走近他，能清晰地看見他深邃明亮的眼睛。然而，她卻無法猜測到那裏面所潛伏的激情與隱忍。也無法預料到它所帶來的希望與傷痛。

　　她只是凝望着眼前這個乾淨清澈的年輕男子，看着他硬硬的頭髮和淡然的笑容。他站在人來人往的喧囂路邊，散發着溫暖與沉靜的氣息。

　　而幾個小時前，他只是網絡上的一個陌生人.2.如果它是生長着的呢？

　　認識泉是一個很偶然的機會。眉終日在家暗無天日地寫字。每天穿着白色的吊帶睡裙，坐在窗臺邊的電腦上打稿。寫天氣，寫電影，寫音樂，寫往事。用自己對着空白文檔碼出來的一個一個的文字換取水電費、置衣費、房租、旅遊費……

　　休息的時候，菡喜歡搬個椅子坐到陽臺上。趴在有些生鏽的鐵欄杆邊看街上游走的人羣。春天的風吹過了，換成夏天的雨；秋天的花開過了，變成冬天的冰。四季輪轉，循環往復。

　　有時候，腦海裏會閃過記憶深處的一張臉龐。那個曾經深愛的人，還生活在家鄉的小城，也許已經成家立業，每天西裝革履地去上班工作。然曾幾何時，他是一個喜歡穿白T恤、藍球褲的陽光男生，在燦爛青春的季節裏騎着單車帶她四處遊玩。那些她把頭靠在他肩膀上的瞬間，和他走在人羣裏輕輕牽着她的手指的溫柔時刻，都是記憶裏不會褪色的風景。

　　那時候，她要到外地去讀書，而他已承父業，進入一家菸草公司實地學習。臨別的時候，他擠在人潮涌動的車站向她揮手道別。他說：眉，去找屬於你的生活。我已經跟不上你的腳步。他雙手的溫暖驀然褪去。決絕的結局已經表明。慘白的臉色和無言的淚水至今仍記憶猶新。從此，她變成一隻受傷的鴕鳥，把傷口與絕望蜷縮起來，把頭埋進黑暗的房間，與世隔絕，漸漸喪失對愛情的希望和勇氣。

　　她在OICQ的個人說明一欄寫道：原來，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是能夠永恆的。歡樂、衣物、記憶、感情。如果它是流動的，它就流走了；如果它是存着的，它就存幹了。

　　然後。泉問她：如果它是生長着的呢？

　　是週末的凌晨一點。她剛寫完一篇關於《心動》的影評，喝下一杯酸澀的檸檬茶。CD機裏在重複地播放着Secret Garden的《Silent Wings》。窗外是深藍色的天空，沒有月亮和星星。濃重的雲朵像幕布一樣遮蓋了整個際面。這樣夜深人靜、懷舊脆弱的時刻。

　　她看到QQ上的信號燈不停地閃爍。暗灰色的申請欄上，簡簡單單的一句話。

　　如果它是生長着的呢？

　　3.陽春四月很多個夜晚，眉都是獨自坐在電腦前寫稿。因爲夜晚容易讓人回憶涌動，無法入睡。失眠的感覺好像兜頭罩下的帆布，窒息與絕望令人漸漸麻木。她只能選擇寫作。寫各種各樣的愛情小說，或者是看一張又一張色彩絢麗的碟片。

　　她不想讓自己淪陷在記憶的黑洞中，也不願再想起那個帶給自己畢生傷痛的男人。她渴望被拯救，卻始終沒有遇到合適的人。

　　常常是坐在陰冷的地板上喝泡滿檸檬的冰水。電視屏幕上變換着豔麗或素淨的色彩和人影。然後，她慢慢平躺下來，躺到沒有溫度的地板上，仰頭看着窗口處的一小塊天空。看着它漸漸明亮起來。清晨的鳥羣寂靜地飛過，城市在惺忪中醒轉，再次嘈雜。她爬起來關掉電視，拉上窗簾，倒進厚厚的棉被睡去。日夜顛倒，無法停歇。

　　很長一段時間的崩潰日子。她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會陷入這樣一場傷感的記憶，她如此深愛的男子，願意爲他付出一切的男子，他在離別的季節裏決然放開她的手，轉身離去。他的感情流走了，他的感情存幹了，而她還站在被他傷害過的地方等待或是仰望。如此寂寞的信仰。

　　直到泉的出現。他說了她見到的第一句反問。她回覆他：如果它是生長着的，只會變成四月的櫻花，在竭盡的盛放中凋敗飄零。

　　4.希望

　　第一次聊天，他們談了整整6個小時。從凌晨到天明。聊了很多。生活、愛好、工作、感情。他說得很少，大多數時候是在傾聽。眉被這樣陌生而溫暖的關懷所感染，漸漸說了很多話，那些不爲外人所道的內心深處的語言，一點一滴地訴說給他聽。她發現，原來那個傷口已經結疤，雖然還在流血，但已不像從前那樣疼痛。

　　他們住在同一個城市。泉住城南，眉住城北。

　　快下線的時候，泉說：今天我會到市中心去辦事。順道來看望你好嗎？

　　眉望望窗外呈現出的淡玫瑰色天空，突然想起又到了溫暖的春天。

　　也許，我可以開始新的生活。

　　眉說：好啊。我帶你去爬這裏最有名的愛情山。

　　5.眼底的溫柔爬山的時候，有點微微下雨。眉帶着泉走小路上去。

　　蒼綠的山巒上，長滿了深深淺淺的樹木。天上，有灰紫的雲朵慢慢地飛行。空氣很清新。

　　露營的地方，是一個小小的寺院。住着一些有着淳樸笑容的男男女女。

　　寺院裏有經歷了300年風雨的佛像。因爲一直是很信佛的，所以眉很虔誠地上了香，參了拜。當然，也在心裏許下了自己單純的願望。

　　昏暗的燈光下，兩個人疲憊的臉上都搖動着寂靜的光芒。只有古樸的鐘聲迴旋往復，餘音繞樑。

　　有一隻土黃色的小狗，默默地坐在寺院的臺階邊，怯怯地看着他們。眉於是餵了很多的食物給它。看見它吃得很開心的樣子，心裏泛起溫柔的憐愛。然後就一邊餵它，一邊小聲地和它說話。說了很多自己心裏的話。小狗輕輕地舔她的手，眼睛明亮。可是，眉卻彷彿看見了憂鬱的淚光。其實，有着憂鬱淚光的，是她罷了。

　　泉安靜得站在旁邊看着眉，眼神裏充滿疼痛。他的臉上，有着憐愛的表情。眉。他走過來撫摩她的長髮。

　　眉回過頭對他安靜地微笑。慢慢的，有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眼眶裏滾落下來，嘴角的笑容還沒有褪去。她用手掩住眼睛。

　　泉輕輕得把她的頭按到自己的肩上，她的哭泣聲被淹沒了。吃飽食物的小狗坐在他們旁邊，睜着天真的眼睛望着他們，寂寞地搖着尾巴。

　　天在下雨。那些掉不盡的眼淚。就像一場浩瀚的雪一樣壓疼山丘的胸膛。而此刻，泉的溫暖是陰暗生活中的清亮光線。掠過陰霾的天空，停留在蒼白的手心。眉想就這樣握緊雙手，留住這微弱的溫柔，來對抗生命的空洞

　　6.溫暖時刻

　　漸漸習慣了這樣的相會。每隔一兩天通一次電話，或是在線上聊會天。

　　眉喜歡放Secret Garden的音樂給他聽，有時候也放一些輕快的曲子。比如周杰倫。這個神色漠然的男子喜歡寫很多節奏明快但主題憂傷的曲子。他低低的鴨舌帽下面有着一雙憂鬱的眼睛，眉喜歡聽他的《威廉古堡》和《世界末日》。泉總是聽着聽着就在電話那頭嘆口氣。眉，你爲什麼不嘗試着讓自己快樂起來呢？

　　週末的時候，泉坐通城車過來看望她。從城北到城南，總共61公里，2個半小時的行程。一路上可以看遍這個城市的繁茂與荒涼，物慾與貧乏。

　　在一起的時候，常常是一起去爬山，或者跑到郊外的田野裏去散步。一路上，泉沉默地走在她身旁，過馬路的時候微微牽住她的手臂。保護而憐愛的溫柔。

　　或者眉在家裏坐飯，一早起牀去菜場買剛到的新鮮蔬菜。然後耐心地聽着音樂，看着天空做拿手的褒湯。香菇燉雞，蘿蔔燉排骨，雪豆燉豬蹄。等泉快到時，跑到樓下去等他，同時安靜悠閒地看着身邊奔走忙碌的人羣。吃完飯，他們一起洗碗。泉偶爾會哼一段他喜歡的曲子。比如許美靜的《放你在心裏》。哀婉動人的曲調。窗外是逐漸暖起來又涼下去的風，潔白的雲朵日復一日地飄過。

　　眉感覺到他天性裏脆弱而溫情的成分。一個懂得掩藏痛苦的溫良男人。和他的交往，菡維持着距離。因爲性格，因爲傷口，因爲疑惑。快樂和安然來得如此飛快，容易讓人產生恍惚的錯覺。似乎這一切只是一場夢境，轉瞬就會變成過眼煙雲。於是，這份感情始終鬆散低調，有點漫不經心。

　　晚上的時候，兩個人坐在地板上看淘來的碟片。《黑暗中的舞者》、《夢斷花都》、《遊園驚夢》。喝她泡的檸檬冰水。在換片的間歇，斷斷續續地聊天。看片看到動情處，眉常常會在光線黯淡的房間裏掉下淚來。泉默默地走過去，把她的頭按進懷裏，輕輕撫摩她如水的長髮。

　　如此婉轉疼愛的柔情，蕩起心房一圈圈微弱的漣漪。他的眼神裏穿越着疼惜。

　　那麼多溫暖的時刻。

　　.繁華褪盡7　　　　　　　　　　　　　　　　　

　　就這樣散漫的和泉交往了1年。當第二個春天來臨的時候，泉告訴眉，公司想公派我去澳洲工作兩年。如果發展良好，我就不再回來。

　　眉接到電話的時候，正在陽臺上晾衣服。她看着洗得很乾淨的裙子一滴一滴地落下水到地面上，迅速變淡乾涸。又是一個溫暖的春天了。

　　眉盯着粉色的天空，突然感到自己心裏的疼痛。那些和泉相互取暖的日子，是心底明明暗暗的膠片。此刻，它們在腦海中春暖花開的綻放着。泉，你是否會爲我而留下來？眉沒有說出這句話。她只是默默地等。等待泉在那頭對她說，你願意我爲你留下來嗎？然而泉依然沉默。眉想，也許他也在等着自己對他說，請爲我留下來吧。

　　是不是彼此都是一樣放不掉惶恐與守望的人呢？同樣的輾轉反側，同樣的心灰意冷。石頭森林的城市裏塵土飛揚，每天都有不計其數的曖昧感情發生。它們就像在疾風中展開的豔麗花朵，有着短暫的驚豔與縱情，但很快會頹敗凋零。沒有誰必須爲誰停留，彼此僅僅是寂寞和孤獨的填充。這個道理如此蒼白，然而每個人都心神領會。

　　眉對着話筒輕輕說，那麼臨走前，我們再聚一次吧。

　　電話那頭傳來泉微弱的呼吸聲。然後，他掛斷了電話。

　　8.擰開的飲料瓶

　　傍晚的時候，眉買了一張去城南的通城車票。61公里，2個半小時的路程。一路上，風景不斷變換。從繁茂到荒涼，從物慾到貧乏。

　　依然是在人來人往的喧囂街口，天上吹着漸漸悶熱起來的風，到處是開裂了花一樣的陽光。泉站在擁擠的商店門口，就像第一次見面那樣溫情脈脈地等待着菡。

　　在柔和溫暖的春風中，他的臉上浮滿了淡淡的笑容。

　　眉慢慢地向他走過去，能清晰地看見他深邃明亮的眼睛。她始終無法猜測到那裏面所潛伏的激情與隱忍，卻終於感受到它所帶來的傷痛與希望。

　　這個乾淨清澈的年輕男子，他硬硬的頭髮和淡然的笑容，他身上所散發出的溫暖與沉靜的氣息。她如此熟悉。

　　兩個人最後在一起吃了晚飯，然後，泉送眉去車站坐車回家。夜晚的空氣潮溼清涼。他們沿着安靜高大的梧桐樹走着。昏暗的路燈映照出一排排寂寞的樹影。

　　經過一家小小的燈火通明的超市。泉說，你等一下。

　　他出來的時候，手裏拿着一瓶水果汁飲料。他輕輕把瓶口擰開，遞給她：你應該渴了，喝點水。

　　那是眉一直喜歡喝的牌子。在一起的時候，她記得告訴過他。接過來時，眉的眼睛微微溼潤。

　　車站外的草坪上浮動着點點閃亮的螢火蟲。黑幕一樣的夜空中點綴着隱約的星光。泉在夜色中安靜的聲音。我走了以後，你要好好保重。有什麼需要，你永遠可以在網上找到我。

　　眉深深地凝望他，然後輕輕點頭。

　　車要開了，眉慢慢走上車，聽到玻璃車門在身後“咔嚓”一聲關掉了。

　　眉緩緩轉過身，隔着透明的玻璃門望着泉。她的手裏還拿着那瓶剛喝了一半的水果飲料。

　　她微笑着向他揮手。再見，泉

　　9.61公里

　　從城北到城南，一共61公里。2個半小時的行程。

　　她曾經以爲，只要走過了這段路程，就能夠到達希望的彼岸。

　　然而，最終，她才幡然醒悟：原來，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是能夠永恆的。歡樂、衣物、記憶、感情。如果它是流動的，它就流走了；如果它是存着的，它就存幹了；如果它是生長着的，它就變成了四月的櫻花，在竭盡的盛放中，慢慢凋敗飄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