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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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裂的憂傷
(老傑)

  田曉菲是天津女孩子,小學課本里面有她很小時候寫的一首詩。那時候她被叫做神童。她寫的文章美得象流水。她說過在小的時候,她到過一個很美麗的地方,田野或者郊外,我已經不記得了,她看見大片的陽光,遼遠的景色,寧靜安詳美麗動人,這時候她忽然感到無盡的憂傷涌起,不能抑止。她把所見的景色和她莫名的憂傷寫進詩,這讓她的父母非常不解,在怡人的風景與近於絕望的感受之間,並沒有顯而易見的通道。

  陳清揚是王二的第一個女人,她與王二有偉大友誼。“陳清揚說,在章風山上她騎在我身上一上一下,極目四野,都是灰濛濛的水霧。忽然間覺得非常寂寞,非常孤獨。雖然我的一部分在她身體裏摩擦,她還是非常寂寞,非常孤獨。”許多人說《黃金時代》寫的是個人理性與荒謬時代並列共存而產生的奇怪邏輯與現實。但是我固執地認爲這是一部關於寂寞的小說。有王二的以下言語爲證:“就如幼小時她(陳清揚――春天來了注)爬出門檻,感到了外面的風。天是那麼藍,陽光是那麼亮,天上還有鴿子在飛。鴿哨的聲音叫人終身難忘。此時她(同上)想和我交談,正如那時節她渴望和外面的世界合爲一體,熔化到天地中去。假如世界上只有她一個人,那實在是太寂寞了。”陳清揚是一個寂寞的女人,王二是一個受到壓抑的男人,他們的故事極其動人。這樣的情節極容易被寫成一個九流的小說,但是沒有,王小波以他的天才和渾樸強硬的筆力將這個故事寫成了我們共同的命運。

  我想說的是憂傷。它象時間一樣浸透了命運。記得我看到田曉菲的那段文字的時候,覺得詩人真是敏感,容易傷時感懷,觸景生情。後來重讀,開始嫉妒田曉菲。因爲在我和她一樣大的時候,並沒有意識到天地之間,我永遠孤獨,這件事情永遠無法改變。我那個時候考慮的是怎麼樣讓別人更喜歡我。也許另一種思路更適合當時的我:“認識陳小露時,她對我說過一個有關她自己的理想,據說這個理想從小就有,具體一點說。從幼稚園開始,就伴隨着她,當然,爲了她的理想,她也在始終不停地奮鬥,她的理想可以概括爲一句話,就是想讓所有的人都喜歡她,這樣,她便可以讓所有的人都照顧她、讓着她,這樣她便可以想怎樣就怎樣,這樣她變會活得自由快樂。”而且“陳小露每次出去之時必得認真化妝,抖擻精神,遭遇多麼無聊的聚會都能堅持到底,於是在聚會現場,我往往認爲她很講義氣,甚至爲她感動。後來,我再想到她這個特點,得出另一結論,這是她總在外面廝混所養成的不讓別人掃興的良好習慣。”

  “陳小露和我在牀上亂搞時常說些有趣的示愛語言。比如‘我就是你的工具’,‘我就喜歡別人幹得我求饒’之類。這種話當時聽起來很帶勁,事情過後再想一想也能使人啞然失笑。”(《支離破碎》,石康寫的。)

  這和陳清揚多麼不同:“那時節她很想死去,她不能忍耐,想叫出來,但是看見了我她又叫不出來。世界上還沒有一個男人能叫她肯當着她的面叫出來。她和任何人都格格不入。”

  憂傷是無色的血液,在每一道分裂的傷口暗暗流出。在完好的皮膚下面,它就好象根本不存在。

  成年以後我常常會想象田曉菲在那個美麗的地方看見了什麼憂傷不絕。我常常想象如果我站在那裏,什麼樣的景色才能夠讓我覺得憂傷。如果那片景色遼闊無邊,我站在那裏,發現的是自己的渺小無依。如果我站在那裏,發現景色絕美,而且這種美好與我無關,它已經存在,從來存在,將來也會存在,但是我無法介入其中,我唯一的可能是旁觀。象余光中在香港大學旁邊的路上,看一樹宮粉紫荊,也就是羊蹄甲,滿滿地開放,要看到近乎絕望才肯離去。

  有許多事情根本就不會與你融爲一體。我們總是單獨的,以前在安妮的BBS上有人叫“單個尖叫的天使”,我覺得這個名字簡直透徹極了,我們的命運,就是單個的天使,在寂寞中尖叫起來。當然他(她)的名字肯定是另有意思的。許多老書上說人如水滴,歸入海中消失掉是一種值得追求的生活目標。但是我並不覺得人和冰塊具有同樣的性質,可以變成無色的存在。人生下來以後就獨立於世界,融合的大門在啼哭聲中已經關閉。我們身邊充滿了異質之物,生活總是精彩,是因爲陌生。我們在世界上,但是世界總在我們之外。即使是我們自己,也在不斷的逃離之中。我們總是說不要向後看,並不是怕變成鹽柱或者石像,而是因爲在我們身後僅有的是一道高牆,過去的風與雲,只是昨夜的雨聲。歲月如瓜,反覆的慾望催熟了顏色。陳清揚小的時候爬過了門檻。滿懷希望要與外面的美麗世界融爲一體,這時候風吹過來,將一粒沙送進她的眼睛,帶給她疼痛與哭泣。多年以後,她又有了一次融合的機會,但是這一次她絕不妥協,她愛上了王二,在被王二狠打了臀部一下之後。但是她依舊離開了王二,並且在意外重逢之後就完全消失了。就這樣的決絕而言,只有兩個人可以與之相提並論,那就是向令狐沖教授獨孤九劍的風清揚和《七年》裏面自殺的藍。他們選擇了不同的存在方式,入世、隱居、死亡,但是和身邊的世界有着同樣的疏遠,疏遠。時人陌生,時代亦疏遠。如果可以選擇,我們未必會選擇此時此地作爲棲居之所。但是每一個存在的人都無法作這樣自由的選擇。所以我們從出生開始就不是自由的。我們被緊縛在世界上,伸出雙臂但是無法飛翔。更糟糕的是,除了無法離開與選擇,我們還無法進入其他人與事物的內心——我假設靈魂不僅僅是生命的特徵,在一切死亡之物上,我們也可以察覺到有靜止的靈魂——真正屬於死亡的靈魂,而不是我們自身靈魂的重複投射。

  進入是一種美好的姿勢。我們生活中的美好體驗總與進入有關。生命的高潮出現在成功的進入之後,忘我的感受就是幸福。但是我很遺憾地告訴自己,進入是一種欺騙,每一種進入,每一次進入,都只是甜蜜或者暢快的自欺欺人。進入的目的是交融,但是這是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美好理想。交融就是改變。我們所得到的,永遠不會是自己的理想,而只可能是一個顏色模糊不清,氣味混濁曖昧的陌生之物。

  我想完全理解一棵樹的途徑只有一條,就是變成樹,而且這棵樹和我欲瞭解之樹要有完全一樣的經歷,同樣的風雨和宿鳥,同樣的花開在同樣的季節結出同樣豐滿的果實,否則我就不可能瞭解樹的哀樂一生。莊子和惠施在橋上,莊子說魚樂,惠施說你不是魚,安知魚之樂,莊子說你不是我,又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施很聰明,立刻反駁道,我不是你,固不瞭解你,你也不是魚,同理你當然也不會知道魚很快樂。莊子說了一句我認爲是在撒賴的話:你說我怎麼知道魚兒快樂的時候,不是已經知道我知道魚很快樂了嗎?我就是在“濠梁”之上知道的呀。兩個大人在用孩子的口吻討論他人他物的不可知性,真是閒得可以。他們的思路其實是一致的,我只是我,他人與他物是非我,我不可能瞭解非我。我同意惠施的意見,不同質的人或物不能互相瞭解。而且,我認爲,也不能互相進入。

  我非木石,而且也沒有可能變成木石。我其實無法變成任何一種非我的存在。退一步說,想與非我之境融爲一體也只是一種不可能實現的想象。當我進入,原本的一切就隨之改變,我所進入的已經不是我欲進入的,我便無法得知原本的境況。若我不進入,我又不可能僅僅相信我的觀察與推測,因爲這樣的體驗方式會損失掉我根本不得而知的大量消息。並且在我進入或者觀察的同時,我也在改變之中,所以我想要完全明白另一個存在只是一個搖搖欲墜的慾望。我甚至不能夠了解一分鐘以前或者一分鐘以後的我。我本身就在改變,這個事實讓我的一切想法都暗存被顛覆的可能。

  我和非我之間的瞭解只能通過一些我們必須遵守的規律來間接進行。這就意味着模糊與錯誤。因爲我們肯定還沒有了解全部的規律,而且規律總是將個性排斥在外。不過這種間接的瞭解也不比其它方法更差。即使我自己也不能瞭解我自己。我對自己有預測和事後的追憶與分析,但是我總不可能即時地明白我的所有行爲究竟有何含義。據說佛教中有一種修行就是要讓人有即時知覺自己行動與意識的能力和自覺。但是我顯然不具備這種能力,也無法想象如果我擁有了這樣的造詣,我的生活會是如何。這種智慧究竟是否在人類可以瞭解的範圍之內,我毫無把握。

  所以我實在是生活在真實之外。我所看見的事情只是事情的一部分,我所明白的道理只是道理的一方面。我無法變成他人他物,更令我備受打擊的是即使我可以變成他人他物,我也無法真正瞭解那時的自己。我在世界之中又在世界之外,擁有時間卻不斷被時間拋棄。

  我想象幼年時的田曉菲在曠野中便是忽然發覺了這一點。原本以爲自己可以和世界相親相愛,卻猛然發現自己原來在世界的裏面和外面,以單獨的姿態存在。甚至回神時發現連自己也未必就屬於自己。一切只是一個荒誕之題,出題者不知何處去了。

  在這樣的一個黃昏,我問自己,除了憂傷,還有什麼會遮住我的臉龐?

  眼中的萬丈紅塵,在一轉身間,原是大風吹落的燈籠。

  我常常覺得黑暗包圍的時候,我才屬於自己。陳小露就肯定不會有這樣的想法。她是屬於生活在他人目光之下的人類。我覺得她是吞食目光的動物,常常會覺得飢餓。

  我看到了另一種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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