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然浪子)
一年中的這幾天,我總是心情很好,人都有些自己開心的日子,令我開心的日子每年有十五天,從六月十五這天開始。
六月十五,細雨,到了黃昏仍沒有停的跡象,往年的今天天氣總是特別好,今年卻反常,但它並沒有影響到我的心情,因爲我很快可以見到一個朋友。
我的朋友不多,自從住在這裏,朋友就更少,少到只剩下一個,他叫凌羣。
這裏有座山,山的確很高,卻沒有名字。
這裏也有谷,谷的確不深,卻總被江湖人提及,它之所以出名,是因爲一口井。
井有名,曰五味,而實際上人們只知道四味,在一年之中按酸甜苦辣之序更替。
井在草屋旁邊,草屋的主人叫丁楓。
丁楓就是我。
五味谷,雨細無聲,霧氣濛濛,無風。視力不及三丈。
我向門而坐,門未關,有客將到。屋角十隻木桶,盛有井水,皆滿。
衣袂帶風聲,由遠及近,我知道我的朋友來了。
凌羣總抱怨江湖上的日子太苦,所以在過去幾年,在這個時間,他都會到這裏,因爲這個時候井水的味道是甜的。
雨夜,昏燈,谷中偶有狼嚎。
凌羣的風采依舊,只是臉上多了道傷疤,顯幾分滄桑。那是道劍傷,能在“風刀”臉上留下傷疤的人一定是個狠角色,他的劍一定快的可怕。
難怪你今年的腳步重了一點。
你的耳力又有進步,這次我只不過多提了兩斤酒。
我的耳朵畢竟太寂寞了,雖然有兩隻。
十年終於要到了,你應該高興。
高興,當然,尤其是今天,這次你從山西來?
還是瞞不過你。
三十年的上等汾酒,好久沒喝了。
我不得不羨慕你的鼻子。
如果你在這裏呆上十年,我保證你的鼻子比世上最好的狗還要靈的多。
凌羣笑了笑,左臉上那道疤痕隨之扭曲變形。他將兩壇酒平均倒進十隻木桶裏。
兩個男人,十五天,十桶水,十桶酒。
對飲本該有圓月相伴,不過今晚的雨將天地銜接,無星無月,但有朋友,欣慰且無憾。
凌羣的話不是很多,他還是習慣用刀表達他的想法,而我亦寡言,話在杯中,喝下自會明瞭。
你知道我這一年殺了多少人?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這一年你很辛苦。
九個,但只有一個讓我感到辛苦。
他一定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殲惡令出,他不得不死。
他的劍稍遜於你的刀。
不,他的劍快過我的刀,我幾乎看不清他的招式。
你能勝他因爲你不怕死。
邪不勝正,我知道自己不會死,我有信心。
而他卻怕死怕得要命,越是大奸大惡之人越希望自己命長。
所以他纔會練成那麼快的劍來保命。
好象沒有幾把劍比你的刀還快。
你總應該知道兩個,邪道無憂子算一個。
另一個呢?
當然是你。
我的手十年沒有握劍了……是不是江湖上不再有無憂子這個人了?
沒錯。
對於刀。沒有人比凌羣更用心專注。他沒有喜歡過一個女人,甚至從不多看哪個女人一眼,他只愛他的刀,刀就是他的命,他的女人。他的人也宛若一把刀,犀利,剛冷,所以正義堂選他做令使,或叫殺手。
這口井爲什麼叫五味井?
自然是因水而得名。
可水只有四種味道。
名不副實,這種事很正常。
不,它的確有第五種味道。
你又如何知道?
一個不會說謊的人告訴我的。
神醫蕭春?
你總該知道他是一個不願欠別人東西的人。
我知道十年前你救過他的命。
所以去年九月,他送我一樣東西。
屋角那盆草?
不是草,是花,血曇,一種果實能治病的花,產自天山血池。
好象它對你很重要。
比我的性命還重要。
花心?
花心。
花心是一個人的名字,不會是男人,男人叫花心很可能討不到老婆。花心是個女人,一個很漂亮的女人,花家唯一不會武功的人,所以她很脆弱,像插在瓶子裏的花易枯萎。
因爲她有一種病,一種很奇特很要命的病:一旦受傷,傷口便會流血不止。
這種花能治她的病?
準確的說是果實。
何時纔會結果?
開花的時候。
那何時開花?
井水有第五種味道的時候,它要五味之水灌溉纔會開花。蕭春這個人有兩大優點,一是他的醫術出神入化,二是他像出家人一樣不打誑語。他說井水有第五種味道就一定有,他說血曇能治花心的病就一定能治。但他不是神仙,他也不知道井水何時或怎樣纔會有第五種味道,所以我時不時地要嘗一嘗井水的滋味,我怕錯過。
六月三十,又是黃昏,又有細雨,酒剩最後一杯,我不急着跟凌羣乾這一杯,酒空人便去,我還不想凌羣離去。因爲他帶來的另一樣東西還沒有給我。
凌羣每次帶來的一定會有兩樣東西,一是酒,二是花心的消息。
我等待的就是花心的消息。
凌羣把視線從我的臉上移開,落到屋角。
他沉默。
良久。
他說。
七月十五,她要出嫁。
沒有一個頭腦正常的人想住在五味谷裏。何況是十年。我頭腦很正常,我住在這裏是因爲一個賭約,或者說因爲一個女人,花心,花老太君的孫女。
江湖上人人皆知,江南丁家和花家的世仇不共戴天,可偏偏丁家的二公子和花家唯一的孫女終身私訂:丁楓,花心。
凌羣說的沒錯,十年前,我的劍快過他的刀,所以我很自負,於是被逐出家門的我和花老太君有了這樣一個賭約:如果我十招內不敗,我帶花心走,否則我到五味谷守井十年。
還有三個月就到期限,我真的守着這口井過了十年,我真的敗在花老太君的手上,第七招她的繡花針穿透了我的右肩胛骨。
幹。
我舉杯,酒雖甜,入嘴卻成苦水。
凌羣一飲而盡後,走了出去,他走的飛快,沒有回頭,他不敢,我瞭解我唯一的朋友,他怕我看到他的眼,因爲他的眼中有淚。
屋外有雨,但我沒有傘。
七月初三,晴。
傍晚,我把那盆血曇搬到井邊,我低頭嚐了嚐井水,好苦。
我擡頭的時候看到了兩個人,他們踩着長長的影子從西邊走來。
夕陽在他們背後。
夕陽如血。
他們在井邊駐足,原來是我的客人,一男一女,開口說話的是這個女人。諸葛庸,錢塘諸葛家的大公子。
一劍雷霆,久仰。
花心,江南花家花老太君唯一的孫女。
我們好象在哪兒見過。
我要嫁人了。
恭喜,恐怕我喝不到喜酒。
嫁人是我自己的主意。
我知道,沒人能逼你做你不願意的事。
爲什麼我要嫁人?
十年前你十六歲,沒有人能敵得過時間。
有一個。
誰?
你。
你看錯了。
我沒有,這花叫血曇,產自天山血池,果實可入藥,可以治我的病。
不,這是草,不是花。
它需要五味之水澆灌纔可開花結果。
它不會開花也不會結果。
你嚐盡酸甜苦辣,卻等不到第五種味道的井水。
根本就沒有第五種味道。
有。
花心,還是那張蒼白且動人的臉,與十年前不同的是多了份沉重的憂鬱。那種憂鬱很頑固地盤踞在她的眼睛周圍,以致使她的眼睛有些潮溼,有水分凝結。她從我手裏掇過碗,一滴淚落入其中,有小小的漣漪。她將碗傾斜,水便融入井中。
爲什麼我要嫁人?
……因爲自己根本走不到這裏。
而且沒人敢陪我來,我只有這個法子。
這個法子固然成功了,但卻是錯誤的,諸葛庸並不笨,何況諸葛世家在江湖上有頭有臉,把面子看的比命還重要,這次豈會容忍?
諸葛庸的那把劍裝飾的很華麗,他的右手一直握着劍柄,他的臉色很難看,他不敢出手,他沒有把握,但我知道他在等待機會。
你想不想知道井水的第五種味道?
當然想。
爲何不嘗一嘗?
新汲的井水,清冽,透明,像情人的眼。我知道它一定是那種味道,望着花心的眼睛,我笑了,我想我笑的很難看,因爲畢竟已經十年我沒有笑過了。花心的臉因此而燦爛。
我喜歡看花心的眼睛,她說她在眼睛裏藏了一個祕密,其實她是騙我的,她只是想讓我多看看她,莫要略過了她的美麗。我看不到花心眼睛的時候,我就看夜晚天上的星星,星星我看了十年,實在太久了。
現在我開心,我真的很開心,我一直面帶笑容,甚至沒有被疼痛所打斷,疼痛來自心臟,我的心臟被一把劍洞穿。
諸葛庸不但不笨,而且很聰明,他下手的時機無疑是最好的,雷霆一劍,他的絕招。其實他不知道,他隨時下手都可以一擊奏效。
十年前,我不僅會避過這一劍,還會還他三劍。但現在不可能,三年前我就躍不上屋後那顆樹,那是棵只有兩丈高的楊樹。
原來常飲四味之水會使人內力盡失。
我的視力開始模糊,身體失去了平衡,我緩緩向後倒下去,我好象看到了血曇花開,結出殷紅的心形果實。我躺到地上的時候,我的視覺消失。可我的聽覺仍在,我聽到了一些聲音。
你不該殺他。
你是我的,他死了,我還活着。
我是他的,一直都是。
我又聽到了血流的聲音,人僕到在地的聲音,還有一句話,可惜我只聽到了一半。
我們終於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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