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然浪子)
到這裏的顧客都喜歡叫我老闆娘,儘管這裏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老闆。客人當然大多數都是男人,因爲這是一家豆腐店,招牌古老而又普通,方圓百里都知道莫愁莊附近的西施豆腐。
我不叫西施,也不知道她有多漂亮,但有個人說我長的像她。他每天都會來我這裏,但從未買過豆腐,他的人緣很好,與每個人說的話都很多,但往往答非所問,因爲他的眼睛在跟人說話的時候總是盯着我。
他叫莫文,莫愁莊莊主的大兒子。
每天來光顧的男人很多,他們的眼睛大多都很不規矩,心裏也許更不規矩,但他們的手卻絕對的本份,誰都知道新崛起的莫愁莊在江湖的勢力,誰都知道莫文的刀有多快,在他們眼中,我似乎已是莫家的準兒媳。
豆腐店只在上午營業,我總在日出時分打開店門,這個時候的莫文就會站在街角的那棵梧桐樹下。
江湖中沒有人不熟悉莫文的表情,他的臉原本只會做一種表情,所以他有個綽號:笑書生。他一直在笑,殺人的時候也不例外。
莫文只和我講過五句話,也許他僅僅是喜歡看我。
我可不可以知道你的名字?
唐青。
這個店鋪的招牌很吸引人。
重要的是生意好。
你知道西施長什麼樣子?
不知道。
你有沒有鏡子?
有。
那你對她應該很熟悉纔對。
我的聲音可能難聽,莫文只在店鋪開業那天和我講過話,豆腐店已經開了十個月零十七天,莫文就在那棵樹下站了三百一十七個上午,他的堅持就像他的一身白衣,一臉笑容變成了一種習慣。
習慣人人都有,我習慣在二更時分照照鏡子,我有鏡子,而且不只一面,我並不是想看自己是否真的有西施那麼漂亮,我只是在等一個人。
他說我只要在這個時候照照鏡子,他便會出現。我想驗證他這句話是不是靈驗,所以每個晚上的二更時分我都忍不住照鏡子。整整三百一十七次,我都會在鏡子裏看他像鬼魅似地出現在我的身後。
他叫莫武。
你們兩長得很像。
他們都這麼說。
你從沒見過他?
他有個習慣,晚上一定要找個地方躲起來。
你卻有個相反的習慣。
所以他們叫我鬼書生。
的確像只鬼。
蝙蝠更恰當些。
你會不會笑?
我不是他。
如果你笑起來,我很難分清誰是誰。
聽說他只穿白色衣服。
你也只喜歡黑色。
所以你不會把我們混淆。
我相信莫武從沒笑過,他臉上的肌肉僵硬,他給人的感覺是完全冰冷而沒有溫度。莫武不會跟人多說一句話,但每個晚上他都會在我的屋子裏呆上半個時辰,在這段時間裏他每次說的話都很多。
他今天又來過?
他每天都來。
他喜歡你。
你喜歡我嗎?
他是我大哥。
你什麼事都讓他嗎?
我不知道。
他說我長得像西施。
他說得對。
爲什麼這麼說?
我們家的客廳有一幅《西湖西子圖》。
我不知道我喜歡莫文多一點還是更喜歡莫武,他們一個是蝶,一個是蛾。上天讓他們走向兩個極端卻安排他們做兄弟。
儘管我喜歡他們兩個,但我不會對其中任何一個動情。
破風聲,有夜行人。房門吱呀應聲而開,光影閃動,人已進屋。
我見過他,他是快意堂最近的一個顧客。
我們當家的想知道你什麼時候動手。
你們難道不懂我的規矩。
什麼規矩?
月不圓,不殺人。
好,這月十六,我聽消息。
你只好再等五天。
你應該清楚你要殺的是誰。
當然。
如果我沒看錯,剛纔在這裏的是莫離的二兒子。
是又如何?
我只是奇怪,快意堂的唐七居然也會動感情。
我個人的事用不着閣下費心。
我只是好心,提醒一下你而已。
哼,你剛纔進來忘了一件事。
什麼事?
敲門。
那又怎樣?
如果你不想留下隻手,就快滾。
唐七是我另外一個身份,當然它比唐青更出名,唐七是人人皆知的殺手,而唐青卻只是一家豆腐店的“老闆娘”。
我叫唐七,是因爲我在快意堂殺手中排行第七。
我叫唐青,是因爲唐七做爲一個開豆腐店的女人的名字並不好聽。
其實我原本的名字不是唐七,也不是唐青,而是唐星星。
我聽別人叫我唐星星一直到我17歲,17歲,那是我要嫁人的年齡。
我以爲我會嫁給易寒,但是那時我父親才只是當朝四品,他給我挑選的丈夫是我素未相識、卻已有一妻一妾的當朝一品封忠的兒子封子云。而易寒卻是個落魄書生,但我只喜歡他。
那一天是我大喜的日子,姓封的喝醉了酒,幸好他喝醉了,他說出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事,他說話斷斷續續,但我聽得很清楚。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你喜歡那個書呆子,那又怎麼樣?你父親是什麼人,他做事比我爹還絕,姓易的死的真慘,哈哈,我見了都想吐……他真的嘔吐了起來。
天上的月亮很圓,那天應該是十五,路上有積雪,很冷。
易寒的家裏只有他的母親,我一直把她當作我的婆婆,她是個慈祥而不幸的老人,她只能靠觸覺判斷一個人,因爲她又聾又啞又盲。
她乾瘦而冰涼的手慈愛地摸着我的臉,我的淚落到她的手背上,她的手因此而顫抖。我把身上所以值錢的東西都留給了她,雖然我知道這樣做根本無濟於事。
易寒的墓連個墓碑都沒有,好心的鄰居只是把他胡亂地埋在這亂葬崗。我又哭了出來,淚流乾那一刻我失去了知覺。
醒來後,周圍的人便叫我唐七了,一年後,江湖中的人都知道有個殺手叫唐七了。
我只在月圓之夜殺人,或者說我只敢在月圓之夜殺人,我並不是一個合格的殺手。不過,的確有十三個人死於我的利刃之下。
我用的是把匕首,它很鋒利,它有個名字叫斷腸。它在我的左邊袖子裏,緊貼我的皮膚。我習慣用左手殺人。
這幾天不敢去擡眼去看莫文,他的微笑會讓我喪失決心,現在我很怕莫文跟我說話,我曾經發過誓,只要莫文對我說第六句話,我就會嫁給他。我要殺的是莫離,是他的父親。
我也不敢再去看鏡子中莫武的臉,莫離也是他的父親。
你是不是一直會來看我?
你會不會每天晚上都照鏡子?
我有一個願望。
人人都有願望。
你什麼時候能笑一笑?
開心的時候也許能。
什麼事情能讓你開心?
我也有個願望。
你說。
你什麼時候能轉過身而不背對我?
願望實現的時候你會不會開心?
會。
那你會不會笑?
不知道。
我擔心莫武對我笑,但我又十分希望看見他的笑,我的誓言還有一半:只要莫武讓我看到他的笑容,我願意做他的女人。
月亮當然是十五的最圓,殺人當然十五晚上最合適。
一更已過,夜靜,有風,偶有枯葉飄落,燈火寥寥幾點,月圓如玉盤。
江湖中沒有太多的人知道唐七是誰,是男是女,快意堂的顧客自然都很守規矩。
我儘量掩藏自己的身體,因爲這樣會做會使我堅強。
莫愁莊裏守夜的人很少,這本是個團圓的夜晚。
客廳,燈火通明,我看見了莫離,他安詳悠閒地端坐在太師椅上品着一杯茶。沒有人見過莫離出手,我不知道自己能否一擊而中,斷腸刃這次能否真的斷腸?我在等待機會。
莫離時不時地會擡眼看一下側面的牆壁,牆上有一幅畫,真的是一幅《西湖西子圖》,而畫裏的西施與我竟有着如此相似的臉。
莫離嘆了口氣,放下手裏的茶杯,正要起身。這是個很好的機會。我穿窗而入,斷腸刃直取他的心臟。
在我聽見血管迸破,肌肉撕裂的聲音的同時,對方也已出手,兵器是刀,很快,但卻失去了後勁,可還是挑落了我的面巾。
莫離木然地坐回椅子上,我刺中的不是莫離,而是莫武,他僵立着沒有倒下去,熱的血從傷口溢出染紅了我的手,他並不是沒有溫度,他終於看到了我的正面。他的眼睛開始變得溫暖,他好象沒有感覺到痛苦,因爲有笑容正在他臉上綻放,就像是莫文的微笑,迷人而燦爛。
莫武慢慢地向後倒去,莫離卻瘋狂地撲了上來,我扣住他的手腕,他的手軟弱無力——他不會武功。
二更了,在鏡子中我看不到我要等的人,他的話不再靈驗。原來願望實現他真的會開心,原來開心的時候他真的會笑。我當然記得我的誓言。
第二天的店門我開得很早,我沒有睡着,整個上午我都在看那棵梧桐樹,一直到關門,樹下一直沒有莫文。我知道他去了哪裏,我也知道以前每個晚上他躲在哪裏。
莫愁莊愁意正濃,它變化得太快。
你找誰?
你是誰?
這裏的管家。
我叫唐青。
少莊主死了。
我是他的妻子。
我認識你。
你們莊主呢?
在找他的兒子。
莫離的確在找他的兒子,他披散着頭髮,在莊裏跑來跑去,嘴裏重複着兩個字:兒子。他老了很多。
剛過二更,豆腐店又有來客,不是出現在鏡子裏,當然就不是莫武。她姓蕭,在快意堂排行十一,所以她叫蕭十一。
七姐。
不要再叫我七姐。
你知道我來的目的。
知道。
你壞了快意堂的招牌。
你殺過多少人?
二十九個。
我呢?
十四個。
不,應該是十五個。
你並不適合做殺手。
的確。
堂主要我來……
我不會爲難你。
我十分清楚他們要的是什麼,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快意堂當然也不例外,我撫摸着袖子裏的匕首,突地拔出,毫不猶豫地向左腕斬下。
你可以拿去交差了。
七姐,你……
其實,我很喜歡聽你叫我七姐。
這座小城比較偏僻,它連個確定的名字都沒有,但街上的店鋪卻很多,當然少不了豆腐店。這家豆腐店沒有正式的招牌。老闆是個女人,但顧客都叫她老闆娘,她說她已經嫁人了,顧客們沒有懷疑的,因爲他們都見過跟她住在一起的公公,那個老人癡癡呆呆,整天都在叫着他的兒子。
豆腐店只在上午營業,老闆娘總是起得很早,她先替她的公公梳頭,然後打開店門,望着街上的那棵樹出神。
晚上的二更時分,她總是盯着鏡子發呆,在月圓的夜裏,還會聽到她的哭聲。
偶爾會有人問她:你的丈夫是誰?她白天說他叫莫文,晚上說他叫莫武。人們便認爲她有病,何況她只有一隻手,所以她豆腐店的生意一直不好。
她叫唐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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