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音)
他發現自己漸漸對她住的地方有了某種類似於沉溺的心情。他最初只想偶爾過去,但最後,他發現自己每個週末都會去。甚至平時也會去。有時她下班還沒有回來,他就一個人坐着聽音樂,發呆,周圍充滿了她的氣氛,淡淡地,象一聲溫柔的嘆息。
看到他來,她總是很高興的。她會做一些簡單的菜,然後兩個人一起吃飯。他們買了一些酒放在家裏,傑克丹尼,還有金酒,和湯力水調在一起喝。兩個人的時間裏,她會講很多瑣碎的事情給他聽,然後兩個人一起笑。他吻她耳朵的時候,會低聲叫她的名字,暗藍。
暗藍,暗藍,他說,你是個很可愛的女孩。所以請不要愛上我。
他感覺得到她溫暖的身體在那個瞬間有片刻的僵硬。爲什麼不可以愛你,她問。
因爲不需要那樣,我們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他笑,我是沒有將來的人,我能給你的只是現在的陪伴,沒有將來。
我想要的不是將來,只是現在。暗藍撫摸他的手指,她喜歡他的手,纖長蒼白的,能畫畫,彈吉他,並給她以溫柔的手指。她把自己的頭髮拉起來給他看,你看,我的頭髮長長了,我想要你在我身邊看它長到原來的樣子,好嗎。
好啊,到那時,我就爲你畫一幅畫。
她有時是孩子氣的。一天,她說,要爲他生一個孩子。
他躺在她身旁,一起聽着彩虹樂隊的PIECES,空洞激昂的聲音,不斷拔高,彷彿是高遠天空裏的一隻鳥。他說,你想結婚了,對嗎。他懊惱地聽出自己聲音裏的恐懼,他不知道她發現了沒有。
她笑,用手刮他的鼻子。誰要和你結婚,你不是不結婚的嗎。我只是想要一個孩子。
那得要很多錢才行,他淡然說。
是啊。她突然泄了氣,不再說話。
如果你真的有了一個孩子,我們就結婚,把孩子生下來。他突然不假思索地說。我喜歡男孩,你呢。
我喜歡女孩,不過,如果是你的孩子,我希望那是個男孩子。象你一樣,有漂亮的眼睛。她伏在他耳旁用極低的聲音說。
他有時照鏡子會看到自己的眼睛,他不覺得那是漂亮的,他的眼睛是落拓的,充滿憂鬱和夢想。他不喜歡自己的眼睛。
他開始漸漸對自己感到惱怒,他停留得太久了。有她陪伴的日子裏,他幾乎沒有作畫,外出攝影也停頓了很久。一天,他終於對她說,他要暫時離開一段時間。
你什麼時候回來。她看着他,眼睛裏又出現了他曾經見過的那種寂寞。
不知道。我回來以後會打電話給你。他說,然後揹着旅行包轉身離去。
這次逃離歷時一個月。他到了西北的一個小城,每天吃放很多辣椒的蘭州拉麪。那裏有原始簡單的風景。他拍照,寫日記,畫畫,卻突然發現自己無法停止對她的思念。
他的暗藍。
一個月以後,他幾乎用光了身上所有的錢。回到上海時,他的鬍子和滿身塵埃的衣着讓人側目。他沒有去她的家,而是先回自己的家放東西。
信箱裏有她的信。一共二十九封。都沒有郵戳。她在信裏說,她從趙那裏問到了他的住址,每天過來看看他有沒有回來。他沒回來,她就坐在樓梯上給他寫信。每天如此。
她沒有說想他,她只是說一些簡單瑣碎的事,就象以前他們在一起時那樣。在第十四封信裏,她說,她懷孕了。
這是意外,她說,始料未及。真希望你快點回來。在那封信上,他看到了彷彿是眼淚留下的痕跡。
他發現自己意外地冷靜。他讀完了所有的信,直接前往她的家。她不在家。他用她給他的鑰匙開門,坐在沙發上等她回來。沒有聽音樂。窗臺上的花瓶裏,盛開着白色的百合,香氣潮溼,縈繞不散。
她回來時已是夜裏了。他從睡夢中醒過來,看到她坐在沙發旁的地板上看着他,眼睛潮溼,帶着幾乎看不出的笑。
你回來了。她說。我去過你家,看到你的信箱空了,就知道你回來了。
你還好嗎。他問。問的時候覺得自己這句話是十足可惡的客套。
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象以前許多次那樣。不太好。她說。她的頭髮這時已經及肩了,象絲一樣細密光滑。
你的孩子沒有了。她說。我本來想等你回來再做決定,可醫生說再不做手術就來不及了。我終於還是做了一個自私的人。我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能力養育一個孩子。
他沉默。他無法給她任何物質上的依靠,結婚生子不過是一句沒有意義的承諾。他們都很清楚這一點。但實際經歷起來,卻是這樣深重的慘痛。她說得對,真是始料未及。
你恨我嗎。她低聲問。
不,我只是覺得抱歉,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卻不在你身邊。
你回來我很高興,真的。她把臉埋在他的胸前說。他以爲會聞到眼淚的味道,卻沒有。她甚至已經沒有力量哭泣。
她的生日在初冬。他那時又陷入了貧困,貧困是一件無法習以爲常的事,而他幾乎都已經習慣了。他帶她去看海,因爲她說沒有看過海。他們坐長途車到郊外,又步行很遠到海邊。海是青灰色的,岸邊是沙礫。和她想象的碧浪白沙有太大的不同。他嘲諷地說,你看到了嗎,這就是現實。她握住他的手,看了很久那片醜陋的海。
他們住在附近的一家小旅館,打算搭第二天的車返回。半夜裏,他叫醒她,沒有說理由。她跟着他再次走到海邊,風很大,她把手放在他的衣袋裏,他的手中。
他們又看到海。夜裏的海一片暗藍,深不可測。
他在她耳邊說,那是你的顏色。你是我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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