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然浪子)
誰都不會倖存,註定孤獨收場。
1、
我有過兩次迷路的經歷。
一次是在我四歲的時候,我在鋼筋混凝土的建築羣裏,屁顛屁顛的追馬克,馬克顯得有點興奮,跑來跑去,我追出了一身汗,這時太陽快要落山了,我覺得我應該回家,但馬克跑丟了。我發現周圍熟悉而又陌生,每一棟大樓都像我們家,原地轉了幾圈之後,不知道該走向哪一棟,我像被嵌在一隻高高鐵桶的底部,寒冷,恐懼,伸手,觸摸不到一絲溫暖。我不知羞恥地哭了起來,聲音甚爲嘹亮,並且還流了淚,很快地我周圍聚集了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們對我指指點點,好象在議論我是誰家的孩子,又好象在商量將我如何處理,正當一位滿面都是痘痘的阿姨伸出手來拉我的時候,我聽見了鈴鐺聲,馬克來了。它一溜小跑過來,舔我的手,不停地搖着它的尾巴。馬克在前面走的很慢,我耷拉着鼻涕跟着馬克回家,馬克不停地叫(實際上它在嗚咽),我聽着懸在馬克脖子上鈴鐺的響聲,第一次無師自通地哼着一首無調的曲子。
你爺爺死了。
所有我在路上遇到的人都這樣對我說。死是什麼東西?我傻乎乎地問馬克,馬克發出“嗚嗚”的聲音,不說話,我看見它眼睛溼溼的。
你爺爺死了。我媽說。
我看見被我稱之爺爺的人躺在牀上,不省人事。我拉拉他的手,沒什麼溫度,僵硬。我“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我以後沒有故事聽了。
昨天晚上,我第二次迷了路,我提着10塊錢的魚香肉絲和兩盒米飯,在順弛橋下跟到我家的路背道而馳。被馬路牙子絆了一趔趄,才發現自己犯了低級錯誤。回到起點我又重走,我以燈火通明的向陽屯爲參照物終於回到了我自己的牀。
我躺在牀上,覺得可笑,我對橘子說了這件事,她在電話那邊笑的像即將下蛋的母雞,笑完了後,跟我聊些不着邊際的話題。我感覺沒意思,掛了電話,倒頭睡去。
我醒的時候,是凌晨三點,電話鈴聲大作。是保姆打過來的。
你妹妹死了。
米芙用浴室鏡子上的玻璃割斷了腕部動脈。白色的睡衣上面有點點滴滴的紅鑲嵌,像一副抽象作品,她蜷在地板上,閉着眼睛,嘴角上翹,她離開的任性而無所忌憚,在綻放豔麗時枯萎。那塊被利用過的玻璃躺在米芙的掌心,三角形,鋒利的邊緣,耀着寒光,死亡和疼痛。
2、
顧彤彤是我一篇小說裏面的人物,小說的題目叫《誰死在一顆子彈的左輪槍下》,第三人稱,主人公叫顧良。我給顧良安排了一個妹妹,她就是顧彤彤。顧彤彤朝氣蓬勃,活潑可愛,不識愁滋味,所以她應該長成這個樣子:扎兩個辮子,分垂臉側,臉上有幾粒調皮的雀斑,但並不礙觀瞻,眼睛大大的,尤其是說謊的時候眨呀眨的,有些動人,總穿一些奇奇怪怪的衣服或者童裝,跟傳統跟長大過不去,歸根結底她長的不醜甚至比較漂亮。
顧彤彤的男友在小說裏已經出現了,他叫杜成。我把他描摹的像大慶。因爲大慶給人的感覺是個好男人。
米芙長的漂亮沒有人可以否認,但她好象還未嘗到愛情的甜蜜,就急着趕去了天堂。
傳說自殺的人是進不了天堂的。
米芙在我六歲的時候來到我們家,那還是在她呱呱墜地不久,在我的印象當中,她很少哭,她把我玩過的每一樣舊玩具饒有興趣拿在手裏玩了一遍之後,就乖乖地坐在牀上,眨着兩眼盯着窗外,手臂舞動,嘴裏“咿咿唔晤”的叫。通常在這時,我的繼母,也就是米芙的母親會把她抱在懷裏,親她的臉蛋,說,我的小芙想長大了。
我意識到米芙長大了是在一個夏天,米芙的周圍坐着一堆孩子,他們吱吱喳喳地叫着米阿姨,米阿姨,像一羣麻雀。這個時候的米芙快樂,溫暖,在那些孩子最天真的微笑裏,她如願以償了。
米芙終於成爲了她理想中的一個幼兒教師。
米芙的單一純潔無憂的生活結束在兩年後的秋天。那幾天我屋外的樹上經常落着一隻黑漆漆的烏鴉,它在黃昏的時候放肆地叫着,人們的心在它預示着不祥的叫聲裏七上八下。終於在夢裏我又一次地在奔跑逃命,整個天地是令人窒息的紅色,四處是纏繞錯結面目猙獰的植物,我不時地回頭,兩條腿漫無目的卻不遺餘力,就在我要放棄的時候我到達了那個救命的懸崖,我不假思索地縱身躍下,在失重的狀態下我鬆了口氣,終於不用再跑了。
醒了,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靜,皮膚向外排泄汗水的聲音清晰可聞。
最終在惶恐中,我得知了一個不幸的消息,它就像是一塊石頭砸在我的腳面,我吃驚地跳了起來。我趕去看米芙,她已經認不出我來,她縮在角落裏,眼神迷茫空洞,她時不時舞動着右手神經質地敲打。
園長是一位更年期的婦女,她在我背後嘆着氣,臉上寫滿憐愛惋惜。
園長說,她從前天開始變得不正常,一直沒有笑過,她對孩子也是不管不問,只是坐在那裏發呆,就在今天她突然動手把兩個頑皮的孩子打了,然後就現在這個樣子了……
爲什麼?
不知道,她對孩子們一向積極負責,孩子們也喜歡她,兩年來都被評爲優秀工作者,可現在……太不可思議了。
胸卡上是一張慈祥的臉,並且顯示此人姓趙,我們的趙醫生搖了搖頭,抑鬱症,診斷決絕,擲地有聲。我們對這個結果沒什麼反映,趙醫生是我們看的第十三個醫生,他們似乎都串通好了,給出的都是一個結果。我照舊拎了一袋子藥,拉着米芙的手,上車,回家,吃藥和祈禱。
這年,米芙24歲,身材高挑,留有長髮,化淡妝,穿裙子,沒有不良嗜好,不過開始墜入沉默。她乖乖地吃藥,乖乖地坐在牀上,抱着枕頭,右手食指不停地在枕頭上敲着,她望着窗外,窗外沒來由的陽光燦爛。
我給米芙梳頭,梳子和頭髮摩擦的聲音像淚滑過臉龐。
病一定會好的,一定要堅強,你知不知道堅強是什麼?
我不知道發生過什麼,不過你一定要忘記。
你好久都沒有笑過,好多人都想看你笑。
其實你的聲音很好聽,你應該說幾句話或唱一首歌。
你一定聽的見我在說什麼,聽的見你就眨一下眼。
我會經常過來看你。
我請了個人照顧你。
別哭,你小時候很少哭的,明天保姆會過來,你叫她小唐就可以了。她人很好。
3、
那個處於更年期的園長姓方,方園長通知我說,全園要爲米芙開個追悼會。我說,謝謝。追悼會在幼兒園的小禮堂裏舉行,來的人很多,有米芙的同事,她班裏的孩子,還有一些家長。很意外地,我看見了大慶,而且他看起來非常傷感。我問大慶,你……?大慶一指被他拉着手的孩子,米芙是我女兒的老師。
你沒跟我說過。
你也沒有跟我說過你有個妹妹叫米芙。
我不知道一般追悼會的程序是怎樣的,米芙的追悼會有點亂。首先是方園長對着大家抑揚頓挫深情悲傷地介紹了米芙的生平,總結了米芙爲整個幼兒園做出的貢獻。講到最後,她聲淚俱下,此時,全場哀樂響起,一些孩子想到米阿姨的好處來,號啕大哭,並且把事先準備好的鮮花放在米芙大幅黑白照片下面。接着是一個孩子代表和一個家長代表分別神情黯然的發了言,幾句大同小異的懷念與褒揚之詞。最大的分別是孩子的口齒不清,而家長敘述流利。最後按照方園長的意思,我到臺上表示了對到會的所有人表達了謝意,同時也感謝了幼兒園領導對米芙的關愛。方園長握了我的手,又拍我的肩,說,節哀。
節哀。大慶說。
你好象比我還難過。
雖然她不是我女兒的老師,但接我女兒時,我經常看見她,她是個不錯的女孩。
我們同父異母,她跟她母親姓。
大慶沒什麼話說,他在耐心地逗他的女兒。
你女兒叫什麼?
宋曉曉。
挺可愛的。
很淘氣,不打擾你了,陪你的人來了。
宋曉曉吮着一根棒棒糖,他爸抱起她的時候,糖從她手中掉到他爸的衣服上,之後又跌到地上,粘上了一層泥。
我轉頭,就看到了橘子,她走進小禮堂,放下了手裏的花又走出來,徑直走到我的跟前。我看見她的手擡起來想摸我的臉,但在中途卻折回。
現在能讓你心情好一點的事情,我都會去做。
我沒事,我不會自殺。
對於米芙,算是一種解脫。
我知道,我看到她笑了,一直在笑。
過幾天我要走了。
我就不理解了,在中國活着有什麼不好,你今年都二十六了,去英國,念一年語言,三年大學,你想想,那時你多大了,三十,三十歲的女人能幹什麼,你知道嗎?結婚生孩子,相夫教子。事業?那都是狗屁。就算成富婆了又怎麼樣?那就是你的人生目標了?你什麼都擁有了?你就滿足了?然後再嫁一成功人士或養一小白臉?再說了,你熬不熬的成富婆還不一定呢……
我們爲什麼在一起老吵架?
我沒想跟你吵,我只是就事論事。
我今天不想吵架,我想去你那兒。
好。
我想跟你睡覺。
窗外開始下今年秋天的第一場雨,雨挾着寒意噼裏啪啦地敲擊着大地,在黑暗裏顯得聲勢浩大,摧枯拉朽。我看見生命隱於地下,等待輪迴。
橘子在我的牀上翻來翻去,毫無睡意。
蘇北,你說現在英國是不是也在下雨?英國人晚上都幹什麼?如果,萬一,有英國人喜歡我怎麼辦?我嫁給英國人怎麼樣?蘇北,蘇北,你說話啊。
我扭亮牀頭的燈,撩開蓋在橘子身上的被子,她驚叫了一聲,同時蜷起了赤裸的身體,蘇北,你有病啊。
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對她說,你要是再白話什麼鳥英國,我讓你到街上裸奔,你信嗎?
橘子不再提英國了,但依舊說個不停,蘇北,我今天是來跟你睡覺的。
那你說什麼廢話,要是睡不着,我這有安眠藥。
你什麼時候變這麼白癡了?
一向如此。
去你媽的。
橘子轉過身,不說話了。
過了幾分鐘,她又靠過來,開始摸我,從我的臉開始,一直向下,並且嘴裏唸叨。
老城牆。
飛機場。
大平原。
王八蛋。
4、
我爺爺死後的第三個月,一羣胳膊帶着紅箍的人,凶神惡煞似地衝進我們家,他們翻箱倒櫃,甚至按倒我的父親,揪着我母親的頭髮嚷嚷什麼證據,贓物,反動。
我的母親只是個教師。
後來我知道,來的這些人都是我母親的學生。
他們第二次來的時候,呼喊着口號,異常的響亮,他們帶走了我的母親,而且對我的父親拳腳相加,讓他好好反思,與反革命份子劃清界限。
我的母親不久就死了,面目猙獰地死了,她吞了兩包耗子藥,自殺,他們說是畏罪自殺。
我的父親把自己關在臥室裏,過了很久纔出來,他出來之後摸着我的腦袋問,蘇北,你是不是餓了?我點了點頭,這時,我父親的眼圈是黑的,而頭髮開始泛白。然後,我父親開始做飯,他做的菜很鹹,我嚐出了堅強的滋味。
我繼續吃我父親做的飯,究竟過了多久,我不知道,那些日子堅硬如鐵。那一天,是我六歲的第二天,我們家來了個阿姨,我父親對我說,蘇北,這是你米阿姨。於是我就說米阿姨好。米阿姨蹲下,替我擦擦鼻涕,仰頭對我父親說,這孩子真乖,叫蘇北是吧?我父親說,對,剛過六歲生日。米阿姨笑了,笑容燦爛甜蜜,還夾雜一丁點羞澀,像隔壁新婚的二丫頭臉上的笑。我立刻覺得我父親和她之間的關係有點不同尋常。
不久後的事實證明,我的感覺沒有錯誤。我父親和米阿姨領回一個紅本兒,上面的字我不認識。我父親跟我商量,至少我認爲那是商量的口氣,他說,蘇北,米阿姨對你好不好?我說,好,她做的飯跟我媽做的一樣好吃。
那以後別叫米阿姨了,好不好?
我傻傻的問,那叫什麼?
嗯,叫媽媽好不好?
媽媽已經死了。
我父親一臉沮喪,他盯着我看了一會兒,然後把地上的玩具槍拾起來,擱到我手裏。
我一直沒叫米阿姨爲媽媽,可這並不妨礙她住進我們家,而且她還帶來一個孩子,女的,她很小,才兩個月大,就是她叫米芙。
我和米阿姨之間並沒有鬧什麼矛盾,因爲她做的飯很對我的胃口,而且她慈眉善目,有一個好脾氣,很懂得關心我,她越來越像我的母親,但我還是稱呼她爲阿姨,從始至終。
5、
顧良的愛情生活支離破碎,他談過好多次戀愛,但時間大都很短暫,總是侷限於兩個情人節之間,也就是說,從來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戀人陪他過情人節。
顧良身體健康,心理健全,無生理缺陷,除了有點瘦之外,他看上去非常完美。可最要命的是他無職業,往好了說,他是搞文學的,靠一枝筆吃飯。
這個年代的文學青年並不爲廣大女性們所青睞,因爲他們大多是窮鬼,騙子,神經病,或者存在虐待和同性戀傾向。總之,他們給女性留下的是一種另類,瘋狂,骯髒,危險的不良印象。顧良就這麼想。他很想證明給所有人看,他自己不屬於這一類,他很正常,他不是僞文學青年,可沒人給他這個機會,人們就把他定了性,他掙扎但翻不了身。顧良無辜而且無奈。
顧良已經被擱淺到大齡青年這個位置了。
顧良應該有大慶那樣的生活。
我一直很羨慕大慶。
大慶成家立業了,有賢妻,有愛女,豐富圓滿,美好無瑕。
大慶在一家雜誌社做編輯,一個不錯的職業,他朝九晚五,下班之後接孩子回家,三口之家共享天倫之樂。他愛人經營一家化妝品店,她把生意做的蒸蒸日上的同時,當然沒忘了努力使自己的模樣停留在新婚那一天。如今她成績斐然,效果顯著,每次走過門前那條街道,她都能從男人的眼睛裏得到自己還年輕的證明。她很驕傲,當然,大慶也是滿意的。
那麼宋大慶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嗎?我們從宋大慶經常緊湊在一起的眉毛可以推測答案是肯定的。
宋大慶說,蘇北,你羨慕我什麼?有老婆,有孩子?狗屁編輯?你喜歡,你也可以有。我每天按時起牀,上班,下班,接孩子,哄孩子,陪老婆睡覺,轉天又是如此,就這樣的規規矩矩地等死,有勁麼?換了是你,你不煩我叫你爺爺。
宋大慶同志,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
福?什麼福?發福還差不多。啊?你看看我,頭髮見少,褶子見多,肚子也出來了,這副德行,跟三孫子似的,這都是中國傳統給鬧的,讓生活給逼的,人爲什麼累死累活的要弄個家庭?自個兒舒舒服服活着多瀟灑,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你他媽黃金時期,純粹一王老五在這怨天尤人,不識好歹,活着,有一年算一年,就應該享受生活,隨心所欲,你懂嗎?蘇北!
酒精的作用之下,宋大慶對我語重心長,循循善誘,他在叫囂抱怨完這一通之後,又沉入靜寂,做回一個好好男人。他後來甚至不承認他有這番慷慨陳詞。
我羨慕什麼?
我二十九,單身。
顧良要有一場愛情,我這樣認爲。而且要轟轟烈烈一些。
這場遭遇是這樣開始的。
時間:2002年2月14日
地點:女士餐吧外。
天氣晴,涼。
顧良渾身上下修飾的非常得體,手裏捧一束玫瑰,十一朵。
他來回踱着步,不時的朝路口張望,顯得很着急。
六點左右,顧良的電話響了,他接聽。
喂,你好。
哦,陳玫啊,你在哪兒呢?怎麼還沒到?
你不來了?!出什麼事了?
跟誰?你再說一遍。
李賓?你怎麼跟他在一塊呢?
你什麼意思?分手?今天情人節,你跟我說分手?
不合適?沒有共同語言?
憑咱兩這些日子的交情你就不能給我一句實話?什麼不是,算了,算了,不就是李賓有倆臭錢嘛,你給我滾,以後別讓我見到你。
顧良關了電話,他罵了句髒話,又朝地上狠狠地吐了口唾沫。然後,鬱悶地坐在臺階上抽菸。
這時候,一輛黑色奔馳停在女士餐吧外的停車坪上,司機是一男的,副駕駛的位置坐着一個女人。從顧良這個角度望去,兩個人都落在他的視線之內。他看見兩個人開始說話,有一句沒一句的,過了一會兒,他們開始爭吵,似乎很激烈,爭吵過後,兩人沉默。
顧良掐了煙,拿起那束玫瑰,走過去敲了敲奔馳的車窗,車窗搖了下來,從裏面探出一張紅撲撲的男人的臉,顧良討厭這張臉,特別是這張臉的主人還開着一輛奔馳。他把那束花扔進車裏就大步流星離去。
接下來發生的事,顧良一定會認爲很富有戲劇性。他滿腹惆悵往街對面的酒吧走,這時,他聽見背後傳來女人的喊叫,大力關車門的聲音,而後皮鞋“嗒嗒”急促地磕着水泥地面,再後來他的鼻孔裏涌進一股清香,顧良轉身,就看見了張凝。
張凝手裏捧着玫瑰,不多不少十一朵。
她對顧良說,你的花很好,謝謝。
顧良不耐煩地看着她,聲音裏甚至還透着些許委屈,說,你鬧什麼?你應該好好呆在車裏,聽他的話,是人都能看出來他有錢,女人都他媽愛錢如命。你不喜歡?操,裝什麼清高?
去你媽的,你以爲只有你被有錢人耍了?就你彆扭?有錢人都是傻逼,錢越多越變態!
顧良看見面前這個女人喘着粗氣,胸脯起伏,像只憤怒中的豹子。
他突然笑了,他爲有一個異性也遭到感情迫害跟自己站在同一條戰線同一個立場上而欣慰。世上畢竟還有可愛的女人。顧良想到這一點,陳玫給他留下的陰霾就被一掃而光了。他對眼前這個後來在牀上知道叫張凝的女人產生了興趣,於是他的心情就變得愉快起來。
顧良說,我請你喝酒。
張凝反對,說,我請你。
顧良堅持,你成全我做一回紳士,我請。
張凝眨了眨眼,說,誰口袋裏錢多誰請。
顧良就真的掏出了錢包,認真的數了數說,現金六百七十二塊八,還有一張卡,加起來一共五千多塊。
張凝從她紅色風衣的口袋裏摸出一張紙,說,我比你多。
顧良接過那張紙,發現那是一張支票,他看了一眼上面的金額數目,一個阿拉伯數字3後面跟了五個零,三十萬。顧良吃驚地張大了嘴,那嘴的形狀就像個零。
6、
我經常在電視,尤其在槍戰電影裏看到這樣的鏡頭。兩個人,絕大多數是兩個男人,或有什麼深仇大恨,或比較誰更不怕死,或決定某個女人屬於誰,對坐,中間放一把左輪槍,只留一顆子彈,然後,兩人輪流把槍口對準自己太陽穴摳動扳機。最終,有一人在一聲悶響中把自己結束,那一瞬,血如煙花迸散開來。
趙小星,女,26歲,未婚,文員。我叫她橘子。
我叫她橘子,一個原因是她很愛吃橘子。另一個原因是由於她的胸部。
當然在我還未發現她上述兩個特點之前,我一直叫她趙小星。
任何一場愛情,沒有一個好下場。灰飛煙滅,支離破碎,兩敗俱傷。愛情就是操蛋。趙小星說這些話的時候,腦筋還是清醒的。
我說,那爲操蛋的愛情乾一杯。
杯子撞到一起,清脆的響聲,我們仰着脖子一飲而盡。
我告訴你啊,蘇北,千萬別愛上什麼人。
你放心,至今還沒什麼人肯讓我愛一愛,大多是跟我睡一覺就跑沒影兒了。
呵呵,別盯着我,盯着我也沒用,我不會讓愛你的。
看你這模樣,一定在爲誰死去活來吧?
哈,你看出來了,別說,你們這些操蛋文人眼就是毒。
趙小星喝高了,因爲我頂多算個文學愛好者,不是什麼操蛋文人,而且我的眼也不毒,反而近視。
趙小星說,我男朋友前陣子可有名哪,各大報紙都有報道,還上過電視,說出來你肯定也知道,不過現在在牢裏呢,無期徒刑,他媽的活該,跟人家搶女人,把人給捅了。
又一杯見底,趙小星抹了抹嘴,接着說,這年頭,錢還真什麼都能買到,蘇北你說是不是,他不死,全仰仗他老爸的錢包。丫的就該死,吃着碗裏的還盯着鍋裏的,把我當猴耍,我也是人,也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一名優秀的女性公民。
趙小星此時的表情很豐富,好象是哭,又像笑,又彷彿在發怒,還表現出幾分悔恨。
我說,就這遭遇,還讓你要死要活的?失戀了怎麼樣?全世界有五十多億人口,至少有二十億個男人,知道二十億是多少嗎?看你這樣就知道你不知道,全世界的男人又沒死絕,中國的男人還大有人在,你有什麼好悲觀的?一個男人不要你了,還有他媽的二十億哪!
我拉她站起來,拍了拍她的臉,說,我帶你去看一個人,你就知道在這世界上,還有比你活的更不容易的,你看一下生活中沒有陽光,沒有談過戀愛,甚至連自己叫什麼都忘了的人是什麼樣子的。
我帶趙小星去看的人是米芙。
保姆小唐給我們開了門,米芙坐在地上抱着一隻玩具熊,絕對的安靜,與世隔絕,就像她三四歲時的場景。她右手的指頭敲着熊的腦袋,她還是那副神經兮兮的樣子。
我對趙小星說,你看看她,她也許一輩子就這樣了,她纔多大,24,你跟她比比,你那點破事算什麼?
我轉身走出門去抽菸,我不能把所有煩心的東西從我身體裏掏出來付之一炬,人總要被控制和影響,一直到絕望或死亡。
過了一會兒,趙小星也出來了,她紅着眼圈,說,她好可憐。
你比她還可憐嗎?
趙小星搖搖頭。
我說,所以,你別老認爲生活對你不公平,怎麼着你了,對誰抱怨都沒用。活得塌塌實實的,有吃有穿,無病無災,這就是幸福。
7、
你有女朋友嗎?
沒有。
那曾經有過嗎?
當然有,而且還不少。
爲什麼分手?
她們認爲我做情人比做男友更稱職。
哈,感情批發。
奔馳王子難道是你的初戀?
我呸,奔馳王子,就他那德性,你還真把他當成個人物了。
在那輛車跟前,我還真掩飾不住我那點嫉妒心。
他開輛奔馳就把你給唬住了,你以爲他真是個成功人士?
哦?難道還別有內情?
如果你傍上一個富婆,你照樣能有奔馳,豪華別墅,一羣你說向東她不敢向西的傭人。
我操,丫給全世界男人丟臉。
這三十萬是分手費,從此之後,我們就兩清,各走各路,這種男人,真他媽的。
抱怨沒用,你該找把刀閹了他。
少說風涼話,我不抱怨,我詛咒他。
詛咒他兩個星期內陽痿。
不,讓他得愛滋。
好,爲丫得愛滋,生大瘡,咱如願以償,乾一杯。
顧良和張凝將兩個杯子碰了一下,紅色的液體在杯子裏搖晃,然後被倒進嘴裏,順着喉嚨向下。酒吧裏飄着一首歌,顧良記得叫什麼《Quizas Quizas Quizas》,一美國黑人唱的,頗有憂鬱色彩的爵士音樂。
張凝又把那張支票掏了出來,把手舉高,在這個空間不是很大的酒吧裏大喊了一聲,我他媽也有錢了!隨後,趴在桌子上哈哈大笑。
接下來發生的是顧良和張凝在酒精的作用與刺激下,狼狽的走出酒吧,他們攔了一輛出租,顧良問張凝,你家住哪兒?張凝說,挺遠的……如果你想跟我睡覺的話,就別去我家,我老爸爸老媽跟我一塊住。顧良說,爲什麼是我想跟你睡覺?而不是你想跟我睡覺?張凝說,你沒聽見我說如果嗎?你怎麼學中文的?這是假設。顧良說,你這個假設有問題,帶有一定的暗示,而這個暗示說明你想跟我睡覺。張凝說,你有毛病啊你,誰想跟你睡覺?這時,司機不耐煩了,說,兩位到底走不走啊?討論好了沒有?顧良和張凝同時說,走。
顧良對司機說了個地方,那是他自己的住處。
兩人進了顧良的家,燈也不開,在黑暗中跌跌撞撞爬上了顧良那張雙人牀,牀吱呀響了幾聲,然後被兩個人粗重的喘息聲淹沒。
我現在是不是也算個富婆了?張凝把被子往上拽了拽,她又想起了那張30萬的支票。
就算富婆行列中一小字輩的。顧良在抽菸。
那……你想不想傍我?
想的要命,就怕被無情的拒絕,那我這張臉就沒處擱了。
如果你不反對,那我就當真咯。
求之不得,你想啊,討你這樣一個老婆少奮鬥多少年哪。
好,那我們哪天去登記?
哦?顧良把煙掐了,你想的這麼遠?不培養一下感情?萬一婚後我尋花問柳,從一而終的立場不堅定怎麼辦?
我早就看透了你的心肝肺腎,你生的一小膽兒,怕事兒,有色心有色能力就是沒色膽。
我沒覺得我膽子小,我都敢跟你睡覺,還有什麼不敢的嗎?
如果我不想跟你睡覺,你一廂情願能奈我何?
你剛纔不是說你不想跟我睡覺嗎?
我……我,我壓根兒就沒想跟你睡覺,哦,對,我要告你強姦。
好啊,歡迎,我叫顧良,你叫什麼?
張凝。
多大?
二十七。
職業?
銀行職員。
交代你的問題。
什麼問題?
廢話,作風問題。
……去你媽的,你纔是被告。
8、
蘇北,你是不是愛上我了?
你是不是愛上我了?
好象是。所以……我們到此爲止吧。趙小星說。
時間:2月10日,情人節前。
地點:在我的凌亂的牀上。
事件:我和趙小星就“到此爲止”了。
我不知道趙小星說的到此爲止在怎樣的一個概念,老死不相往來?分手的同義詞?從此以後只是普通朋友,不能再和她睡覺?而那在這之前,我們又是什麼關係?普通朋友?可我們在一起睡覺。戀愛關係?可誰也沒對誰說愛,誰也沒承認自己是對方的男朋友或女朋友。赤裸裸的性關係?至少我覺得這答案牽強。
就現在的情形來看,我和趙小星並沒有“到此爲止”,我們還保持着聯繫,我們還一起吃飯,看電影,逛街,擁抱,接吻。當然,還偶爾睡覺。
我們沒有逃避躲閃,曲意逢迎,矯情做作,橫眉冷對,死去活來。一切都順其自然,就好象過了今天是明天,太陽落了月亮升起一樣。趙小星沒有再提及關於“到此爲止”的事。
但是,問題還是出現了,趙小星要遠渡重洋去英國。她那麼的執着,如同肯定自己的性別。
蘇北,我一定要嫁給這樣一個人,他愛我,但我不愛他,也不討厭他。我不能讓任何一個人靠近我,那樣太累,還會有太多變故,太多麻煩,我心理承受不了的,你明白嗎?蘇北,你離我太近了,幾乎不存在距離。我得找個地方忘了你,越遠越好,然後再找個男人,一個跟你沒有任何相似之處的男人。臨行的趙小星用手指在我的掌心不停地畫着圈,口中唸唸有詞,我一定會找到這樣一個男人,我以後就不會再受傷了,蘇北,我是不是很自私?你可以罵我,也可以打我,你怎麼樣都可以,就是別讓我留下,否則我會死的。愛情真的沒有好結果,愛情就是操蛋。
我沒有去送趙小星,她拒絕任何人送她,包括她的父母。我一直在仰望着天空,天藍藍的凝聚了太多的祕密和憂傷而顯得深不可測,我聽到飛機的轟鳴,劃過天際,趙小星就這樣掠過我的頭頂,淡出我的視線,在天空寫滿再見,畫上句號,然後簽上名字。真的到此爲止了,老死不相往來。
愛情,任何形容詞都不能修飾這個詞或這兩個字。
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愛和生活的方式。
這像走路。
有人喜歡攀山越嶺,有人樂於錦衣夜行,有人走金光大道,有人過羊腸獨木。
9、
顧彤彤對她哥顧良說,哥,我想讓咱爸咱媽看看杜成。顧良問,杜成?杜成是誰?顧彤彤說,我男朋友啊。顧良吃了一驚,隨後又覺得很正常,畢竟顧彤彤也二十多歲了,談戀愛無可厚非,她不再是小孩子,不能拿早戀有若干種危害來教育她了。
顧良這時才發覺她妹妹變了。顧彤彤不再扎辮子,她把頭髮披散在腦後,她的髮質很好,像一匹黑色的緞子。她開始用化妝品,時常端詳鏡子裏的自己,並且笑容燦爛。一切跡象表明,顧彤彤處於戀愛的狀態下。
顧良不無關心地對顧彤彤說,你得先讓我見見他,看他是否配得上我們的小公主。
顧彤彤甩甩頭髮,驕傲地說,他一定能讓你滿意。
顧良在張凝這個軍師陪同下,短時間內跟顧彤彤的男友杜成接觸了幾次,這幾次的活動內容包括,在上島喝了一次茶,在樂園玩了一整天,上海七日遊。於是,顧良和張凝對這個男人的瞭解是這樣的,26歲,白淨,高個兒,略微有點瘦,文質彬彬,歷史系畢業,在博物館工作,無不良嗜好,不抽菸,喝酒適量,有車,有房,有愛心,甚至還有點錢。看上去,挺完美,郎才女貌,挺般配。
張凝說,我覺得這男的不錯。
顧良說,有一點不好。
張凝問,哪一點不好?
顧良說,這人好象沒有任何缺點,這是個大問題。
張凝說,你是不是覺得世上就沒有比你好的男人?
顧良反駁,不是,我老覺得挺彆扭。
張凝說,得了吧,那是你的嫉妒心又在作祟。
對杜成的評價,二人各持己見,爭辯未果,遂轉移了話題。
顧良,你到底什麼時候娶我?
隨時。
你用心考慮過這個問題嗎?
廢話,這是人生大事。
那你有計劃了沒有,你還有日子可等嗎?你已經三十,我也二十七了,你一定要到我們臉上有褶子了才進洞房嗎?
對,我三十,人家說,三十而立,我立什麼了?我他媽就會擺弄些垃圾文字,你真心誠意想嫁給我這個三十歲還一無是處的男人?不後悔?心甘情願?風雨同舟?不離不棄?應該是我問你,你究竟考慮好了沒有?!
張凝楞了楞,神情接着黯淡下去,她倒在顧良懷裏,說,我下定決心,不想等也不想挑了,就是你了,就算你明天睡天橋,我也跟你一起。
顧良握住張凝的手,就像革命同志突出敵人的封鎖包圍勝利見面一樣親切熱烈而激動。他說,好,我們明天就去登記。
顧良的父母在自己家的餐桌上見到了杜成這個年輕人,從老兩口微笑的表情來看,他們對他是滿意的。老兩口在和他談話的過程當中,不斷地對視點頭,顧良彷彿聽見他們在說,這個將來的女婿不錯,這事就這麼定了。
於是很快地,交往了三年多的杜成和顧彤彤也準備結婚了。
幸福在中秋時節滋長蔓延,爬上了每個人的臉。
顧良還是感覺不怎麼對勁,是婚姻讓自己心裏忐忑?還是……
10、
宋大慶看到這裏說,要出事兒。
我說,你嗅覺還是挺靈敏的。
宋大慶咳嗽了兩聲說,你小子在告訴我出什麼事兒之前能不能把煙滅了?
我猛地嘬了兩口煙,吐了菸圈,對他說,我不知道會出什麼事兒。
宋大慶納悶地說,這是你編的故事,你怎麼會不知道?你想讓它出什麼事兒就出什麼事兒?
我擺了擺手,說,有些事情是一定會發生的,非人力所能遏止,無論你怎麼安排怎麼避免。
你這話讓我想起燕十三的刀。大慶搖下車窗,不無調侃地說。
使刀和使筆有什麼區別,一樣會鬼使神差,走火入魔,一發而不可收。
大慶皺着眉頭說,好象有幾分道理。
你說世上有完人嗎?
沒有,沒見過。
我把菸頭扔出車外說,……趙小星去英國了。
我操,那你不攔着點?
她去意已決,我做什麼都白搭。
還得怪你不努力。怨不得別人。
你以爲凡事努力兩字就能搞定?
重要的是努力過後就算搞不定也問心無愧了,你看看你現在,怨天尤人。
我怨天尤人了嗎?我希望她過的好。
偉大!宋大慶對我豎起了大拇指,一會兒便轉換成中指。
保姆小唐來向我辭行,她說她要回老家,她在這裏呆了三年,大城市裏的生活她也算經歷過了,城市裏的人活的太累,她想明白了,不是所有人都適合在城市裏生活,有些人被限定了生存範圍,越界了會受到懲罰,她說她還是回鄉下的好,那裏活的乾脆,自由,塌實,苦點就苦點,人一輩子要知足,活的開心就足夠了。
我給了小唐兩千塊錢,她陪伴不清醒的米芙走過了人生最後一程。
小唐很激動,她說,蘇哥,您是一好人,謝謝你。
我說,甭跟我客氣,米芙在的那些日子多虧有你的照顧。
可她畢竟……
跟你沒關係,你不用自責,回老家好好過日子。
嗯——蘇哥,我覺得米芙妹子的病有點怪?
嗯?怪?怎麼怪?
我照顧她這麼多天以來,她偶爾有比較清醒的時候,她清醒一點的時候,會念叨一個人的名字,什麼名字我倒沒聽清楚……
還有什麼情況?
還有……她的手總在敲什麼東西,而且她看見電話的時候,總想去撥號碼,可是把電話給她,她卻亂摁一通……其他的……就沒有什麼了。
米芙的東西都放在哪兒?
還在那邊房子裏,我給整理好了。
好的,謝謝。
蘇哥,您保重,我走了。
我把米芙用過的東西都翻了出來,我想我能找出什麼來讓自己大吃一驚。傢俱,電器,衣服,鞋子,書,化妝品……最後我找到了一個通訊錄。上面有一些人的姓名,住址,電話。我數了數,有十三個人,從名字上分析,八個女性,四個男性,其中一個沒有名字,該寫名字的地方用紅筆畫了一顆心,有一枝箭明目張膽地穿過那顆紅心。我開始給他們打電話,從女性開始,她們裏面有我認識的,包括方園長,還有米芙的幾個同事。接下來是男性,有我見過面的,也有素未謀面的。他們統統向我表達了悲哀惋惜之情,我從他們的口氣和說話內容裏瞧不出什麼破綻,他們和我一樣不知道死亡背後藏有什麼。
我撥了最後一個電話,我撥的很仔細以保證我按鍵的準確性。
在“嘟嘟”兩聲的長音之後,有人拿起了話筒,我屏住了呼吸,注意力集中,像一個狙擊手對待他的目標。
這是一個稚嫩的童音,一個可愛的小女孩纔有的聲音。
她的語速很慢。
她說,我是宋曉曉,請問你找誰?
我說,我找你爸爸宋大慶,他在嗎?
宋曉曉在喊他爸。
我掛了電話。
宋大慶。我在通訊錄畫紅心的地方寫上這三個字。
11、
顧良、張凝和杜成、顧彤彤這兩對新人的婚後生活看上去一片祥和,風平浪靜。顧良絲毫沒有發現有什麼隱患。先前對婚姻的或多或少的不安和惶恐已被蜜月中的甜美取而代之了。杜成和顧彤彤臉上的笑容彷彿被凝固住似的,一直那麼掛着。
在張凝的攛掇下,顧良開了一家餐館,當然還拉他們的妹夫入夥。於是,成良餐館就像模像樣地闖進周圍老百姓的視線裏了。
成良的生意不錯,物美價廉,面向工薪,吸引了大批的顧客。老闆娘張凝站在櫃檯後心情愉快,開業三個月的營業額讓她很滿意,雖然她早出晚歸,腰痠腿疼。張凝的小女人心理開始作祟,她想今天晚上她是不是該給自己放個假,顧良好久沒陪她逛街了。所以,她撥了顧良的手機,迴應卻是對方已關機。她剛要給她的小姑子顧彤彤打電話,電話卻在手裏突兀地響了起來。
喂?哦,是彤彤啊。
嫂子,你不是說餐館這些天都比較忙嗎?
對呀,我都感覺我老了好多。
那……過幾天我一有空就過去幫你好不好?
那敢情好,你來我還有個伴兒——你在哪兒呢?
小侄子過生日,我們都在這給孩子慶祝生日呢,不說了,杜成叫我呢。
那再見,彤彤。
嫂子,拜拜。
張凝掛了電話,一種孤獨感襲來,她不知道還能找誰說說話。她不死心地又撥顧良的手機,還是關機。
張凝提着手袋進了洗手間,她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嘆了口氣,她得承認她是個少婦而不再是個姑娘,是別人的妻子不能再我行我素了。
張凝化了淡妝,囑咐店員按時關門,有事給她打電話。她站在餐館門口,一時無法確定自己的去向。
這時,一輛奔馳在張凝身邊掠過,開出幾米後,又倒了回來,停在她面前。車窗搖了下來,從裏面探出一張張凝久違的男人的臉。
這個男人對張凝說,上車,我有話對你說。
張凝猶豫了一下,還是拉開車門坐在副駕駛的位置。
奔馳耀武揚威地在行人如蟻的街道上走走停停,張凝坐在車裏,非但沒有一點神氣,反倒覺得噁心。她後悔坐上這輛車,她現在想做的就是結束談話,離開這個骯髒無恥的男人。
有什麼話你說。
沒什麼,只是想了解一下你近來過的好不好。
我很好,我結婚了。
真的很好?
沒錯,我有一個愛我的丈夫,有個經營不錯的餐館,衣食無憂,生活小康。
這就滿足了?張凝,你怎麼就不開竅呢?人活在世上要學會享受,你懂得什麼叫享受嗎?
我不懂什麼是享受,但我知道什麼叫禮儀廉恥,什麼叫骨氣,什麼樣的男人才叫男人。
張凝,你罵我,表示你還愛我,我也一直愛着你,張凝,真的,等錢到了手,我們一輩子都不用愁,我們在一起,就我們兩個,去一切想去的地方,周遊世界,你不是連做夢都想去巴黎嗎?我們去巴黎,你想在那裏呆多久就呆多久……
神經病!停車……停車!
張凝,相信我,我是愛你的。
我叫你停車!
奔馳靠路邊停了下來,張凝甩開抓住她胳膊企圖阻止她離開的兩隻手,逃到車外。她喘着粗氣,大力地將車門關上,“砰”地一聲,導致周圍行人駐足側目。
12、
張凝到家的時候夜色漸濃,顧良在做飯。一股香氣在廳堂裏瀰漫,張凝聞着,心裏溫暖明亮了許多,她脫了衣服去洗澡,她洗的很仔細,她用香皂沐浴液把其他男人的氣味統統消滅。之後,又把今天穿的衣服一股腦兒的塞進洗衣機裏。
今天給你打電話,怎麼關機了?
我跟人談劇本呢。
跟誰?
盧胖子。
這人不地道,留個心眼好。
我知道,他糊弄不了我。
今天魚做的不錯。張凝說,順手夾了一塊擱到顧良碗裏。
得到夫人誇獎,真是不容易。兩人會心的笑。
兩人吃完了飯,一起收拾了碗碟,然後搞不清是在誰的的暗示下,到牀上要了一次。事畢,顧良伏案研究他的劇本。張凝躺在牀上,身體掩於被下,腦袋昏昏沉沉的,在與顧良纏綿的開始,她是興奮,渴望的,但在中途卻迷失了,她甚至忘記了她是在跟法定的丈夫做愛,她該去投入,索取,放縱,無所顧忌。然而感覺就那麼戛然而止,她看着顧良在她身上縱橫馳騁,一往無前,她心疼地撫着他的額,摸他的臉頰,像一種古老的加冕儀式的某個步驟。她當然不能讓他覺察到辛苦耕耘後顆粒無收的慘劇。
最後,張凝感覺到了男人的爆發,目睹了男人從偉大到渺小的過程。她誇張地叫了幾個感嘆詞,以示自己的滿足和對顧良的安慰。
張凝不清楚這種狀況是自己勞累疲倦的結果還是那輛奔馳的影響。
什麼?你把工作辭了?
嗯,我不想做了,我……懷孕了。
恭喜,恭喜,幾個月了?
倆月。
辭了工作的顧彤彤這幾天果然到成良餐館向她嫂子報到來了,而且還帶來了“喜訊”。張凝卻不知道爲什麼自己沒有懷孕,她和顧良之間婚後一直沒有避孕。
顧彤彤在餐館裏刷碟子,刷碗,累了就和張凝聊天,有時晚上忙了,顧彤彤就打個電話給杜成說不回去了,姑嫂二人就在店裏睡,漸漸地張凝覺得不對勁兒了,她發現顧彤彤好象不想回家,她在逃避什麼,不忙的時候她仍舊睡在店裏,張凝勸她走她支吾半天說不出任何不回家的理由。
張凝通知了杜成,杜成說,我們鬧了點小矛盾,是我的錯。
張凝說,那你給她道個歉,把她帶回家啊,難道要在店裏過一輩子啊。
杜成說,前幾天碰巧有點忙。我這就去。
出乎意料的是過了一個星期,顧彤彤又跑到店裏來,這一次,無論張凝怎麼勸,顧彤彤不回家的立場依舊那麼堅定。
怎麼了?彤彤?不就小兩口鬧點彆扭嗎?
嫂子,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
那你們究竟……
張凝不說話了,她吃驚的張大了嘴巴。顧彤彤在她面前把自己的衣服全脫了。張凝視線裏的顧彤彤的身體竟是傷痕累累。
張凝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輕輕用手撫着這些青紫的痕跡,心中被某些東西充滿。
誰幹的?
他打的。顧彤彤哽咽着。
杜成?張凝還是明知顧問了一句。
顧彤彤點點頭,而且……孩子也沒了。
這個王八蛋!張凝在咬牙切齒。
嫂子,我怎麼辦?他老是打我,打完了就求我原諒他,我生氣不理他,他就跪着不起來。我總是想他不會再有下一次了,我還愛他,嫂子。顧彤彤已經泣不成聲了。她的身體在初春的空氣裏瑟瑟發抖。
張凝幫顧彤彤穿上衣服,無比堅定地說,離、婚!
13、
張凝覺得應該儘快讓顧良知道這件事,於是姑嫂二人趕回家,意外的發現杜成竟也在家裏,正跟他姐夫顧良喝茶。
杜成望着顧彤彤,眼裏柔情萬丈。他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說,彤彤,跟我回家吧。
顧彤彤握緊了張凝的手,我……已經想好了,我們離婚。
此話讓顧良和杜成同時大吃一驚。
離婚?爲什麼?兩口子不是好好的嗎?顧良急了,一口水差點沒嚥下去。
你還被矇在鼓裏呢,你看看,你看看彤彤成什麼樣子了。張凝捋起顧彤彤的衣袖說,這不是一次兩次的事,你知道嗎?彤彤前陣子懷孕了,現在呢?被打的流產,孩子沒有了。
顧彤彤又開始哭起來,涕淚縱橫,顧良楞在那裏,似乎還是不相信事情發展到了這步。
杜成手足無措了,彤彤,我不是故意的,我愛你纔打你的,你相信我。
顧彤彤抹了把淚,你每次都這麼說,叫我怎麼相信你?
彤彤,以後不會了,絕對不會再有下一次了,你再相信我一次,我愛你。
顧彤彤有點動搖了,這時張凝用力地捏了捏她的手,她明白張凝的意思是讓她當機立斷,決不能心軟。她咬了咬牙,說,我已經受夠了,我們離婚。
杜成的眼裏充滿了絕望,他疾步走到顧彤彤跟前,“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彤彤,你再給我一次機會,看在我們夫妻一場的份上,你還是愛我的,對嗎?
顧彤彤這時已躲在張凝身後,對於這個場面,她習以爲常,同時失去了主張。而張凝覺得這個男人變化的不可思議,顧良現在基本弄清楚了狀況,他來不及吃驚就已經義憤填膺,他過去“咣噹”開了門,衝杜成喊,你他媽給我滾!
杜成和顧彤彤的離婚進行的很順利,大家在一片自我批評譴責和互相埋怨過後,逐漸淡漠了此事,顧彤彤的傷在她父母的悉心照料和大家的祝福問候聲中好的很快,只不過偶爾的對往事的回憶會讓她莫名其妙的憂傷並做些個噩夢。
成良餐館兩個星期沒有開門,人們再次看到它營業的時候,它變化了很多,首先是名字變了,原來的成良餐館不見了,高懸着的招牌上有幾個閃着金光的大字“復活酒吧”。裏面經過一番用心良苦的裝修,原來餐館的痕跡被抹殺的一乾二淨,聞不着一絲煙火氣息。
張凝開心不起來,她感覺噩夢開始一步步向自己靠攏過來,因爲她不只一次的看見了那個男人,他坐在光線最暗處的座位裏,就像一隻獸盯着它的獵物似的看她。張凝渾身難受,她很想把那個男人踹出大門,然後再將他的奔馳砸個稀爛。但她只是想想,她無法付諸實踐。
結束噩夢的一種方式,就是失眠。
我這幾天遭遇了失眠,肇事者是一張照片,照片是從英國寄來的,它帶着一股異國的味道在我的房間裏導演了又一場黯自神傷。照片裏有一男一女,女的是我魂牽夢縈的趙小星,她跟一外國友人站在一起,勾肩搭背,狼狽爲奸,外國友人兩手放在趙小星的胸前,臉上一副得意勝利的模樣,而趙小星對此沒有一點反感,看上去反倒很受用。照片背面有一句話:蘇北,你看,我已經開始忘記你了。
趙小星真的要忘記了,她說她要找一個與我沒有一點相同之處的人,這個外國友人也許就是她的理想選擇。他比我高,比我壯,比我有錢,比我瀟灑,比我紳士,比我的血統高貴,比我的英語棒,比我在牀上的表現好。
14、
顧良接到了五六個電話,全是大學同學打來邀他參加同學聚會的。顧良向他老婆張凝請示,獲得了批准和精神上的支持。
令顧良氣憤的是,聚會臨時改變了地點,由某個酒店變成了李賓的家裏。
二十來人一齊涌向李賓的別墅,這讓做主人的李賓有一種強烈的衆星捧月的感覺,他把自己當成了一箇中心人物,一個領袖,一個偶像。他的這種高高在上,一覽衆山小的姿態貫徹了聚會的始終。
顧良在衆人面前呈現出一張笑臉,他表現的不卑不亢。尤其對待昔日情人陳玫,他既不冷淡也不熱情,這不像一個同學聚會,倒像是在搞外交。
實際上顧良是鬱悶的,在他看來李賓有些財大氣粗盛氣凌人,在李賓那捨我其誰的架式下,顧良覺得呼吸都不是那麼順暢。顧良一個勁兒的喝酒,他冷冷的拿眼角打量所有人的奴顏媚骨。
聚會出現了高潮,興奮過度的李賓跳上中間那張桌子,手舞足蹈,唾沫橫飛地宣佈他與陳玫的婚事。顧良看了看陳玫,他發現陳玫此刻也在看他,他從她的眼神裏捉摸到了如願以償。顧良端了杯酒,跟大夥一塊起鬨向李賓和陳玫表示祝賀,在一聲“cheers”之後,他把酒倒在了李賓的褲子上。
顧良躺在牀上,腦袋疼的厲害,他翻了個身,這才注意到張凝沒有回來,他看了看錶,下半夜1點了。他左眼皮不斷地跳,他很想見到張凝。
顧良騎着車趕往復活酒吧,風吹着他發燙的臉,他打了個哆嗦,清醒了些。他到了復活,看見一輛奔馳驕傲的停在門口,像一個高貴的妓女在夜色裏搔首弄姿,讓人有一種不可遏止的衝動。
顧良揉了揉還在跳動的眼皮,走進酒吧,裏面幾乎沒什麼客人,只是燈光昏暗的座位上坐着一個男人,顧良走過去,他看清了這個男人,他是外面那輛驕傲的奔馳的主人。他一動不動地坐着,雙手顫抖,眼神絕望,彷彿世界末日,一切灰飛湮滅。
這個男人看到了顧良,他說,她死了。
顧良問,誰死了?
張凝。
你……
我殺了她。
爲什麼?!
我愛她!
張凝死了,她躺在在自己酒吧的地板上,顱骨遭鈍器重創。
她睜着眼睛,她看到兩個男人在她的屍體附近手足無措,歇斯底里。
支離破碎。大慶說。
我說,愛情就是操蛋。
這不是你的觀點。大慶打火,黑色別克拐到南京路。
我現在開始相信。
你得相信愛情,才能擁有。
你相信?你擁有了?
曾經擁有。
結果呢?米芙成了犧牲品。
米芙?!
大慶猛地剎車,黑色別克在路邊點了一下頭,停住了。大慶呆呆地看着我,他的嘴脣在動,我知道他想說對不起,可他最終什麼都沒說伏在了方向盤上。我擊中了他的要害。
良久大慶擡起頭,淚眼婆娑,他說,蘇北,我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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