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隔壁老張頭講故事，是我和小夥伴們的一大喜好。老張頭講故懸念迭生，而且時講時頓，掉你的味口，非你一個勁地追問，他是不會一口氣講完一個完整故事的。沒辦法，小時候買不起太多的書，故事書也不多，能聽上收音機就算是“小康”人家的標誌了。身邊守着這麼一人“說書人”，你說，我能不一有空就守在他身邊央求他講故事嗎？

　　老張頭讀過“私塾”，在村裏應該算作“文化人”了，如今早已做古。可一到盛夏時節，我就會不知不覺地想起他來。

　　那一年，到了晚上，天還熱得象要蒸死人，使人憋悶得張口喘也無濟於事。老張頭講着故事，唾沫也不多了，口乾舌噪。我們正聽得入神，他卻不講了。無論我們怎樣央求他，他就是不往下講！

　　“不講了，不講了，這大熱的天，口渴得很哪！”

　　“快講吧，好爺爺，我們就願聽你講的故事，快說，那個“偷瓜小子”後來怎麼樣了？”

　　“不說了，口渴了……”

　　“小三，你快去，給張爺爺舀點井裏新壓出的涼透了的水……”

　　“不中，我不喜歡喝涼水，喝涼水會壞了我的肚子。”

　　“那我們去買根5分錢的冰棍吧。快，誰口袋裏揣錢了，快，拿出來，湊足了好買冰棍……”

　　無論怎樣湊，我們還是沒有湊足買一根冰棍的5分錢！

　　“你們也不用忙乎了，買了冰棍我也不吃……”

　　老張頭此時用他說書時的習慣性做法在掉我們的味口，就是不說出想要我們做什麼。

　　這樣顛來倒去，十多分鐘過去了。

　　最後，還是機靈的小三猜出了怎麼一回事，他悄悄地告訴我，老張頭是想吃生產隊在村東頭墳地裏偷着種的那點香瓜了。原來，以前小三就曾偷過香瓜給老張頭，才得以聽完故事的！

　　知曉了這個“祕密”，我們的心裏有了底。那年月，香瓜可不象現在這樣在市場上隨處都是，割資本主義尾巴割得連香瓜也成了資本主義獨有了的。社會主義哪裏讓種好玩意，種了，還不得給批個體無完膚？

　　可是越不讓種，越是饞得人一想起香瓜就流口水……

　　經小三這麼一說，我們的饞蟲也被調了出來。豁出去了，咱們去偷瓜！不知是誰仗着膽子說了一句。那時，我們幾個小夥伴中最大的也不過10歲，誰敢這麼做呢？

　　有經驗的小三悄悄說，沒事，看瓜的王老五好打盹，我們偷偷地摸進去，差不多能行。見小三說得滿有把握，我們也着實想聽老張頭的故事，再說，我們也饞那香味撲鼻的瓜了……

　　我們偷偷商量好了，就煞有介事地對老張頭說：張爺爺，我們出去一會兒，保準一會兒讓你滿意，你可不行睡覺喲……

　　我們悄悄出發了，嘗試着做了一回“賊”。這“賊”是真不好當！提心吊膽，走路都不象原來那麼肆無忌憚地歡快了。輕手輕腳的，生怕驚動了蚊子！

　　慢慢接近了目標，我們的心蹦蹦亂跳，都不知道應該先邁哪條腿了。我說，我不去了。我要當逃兵，他們幾個是不答應的。都到了這個時候，你不去，那怎麼成？那你給我們“放哨”，我們去……

　　瓜地裏，王老五還沒睡，手電筒的光微微地閃動着。不過，看樣子，王老五快睡了，因爲我發覺他走起路來，東倒西晃的。我悄悄告訴他們，還是等王老五睡着了，再去“動手”吧。可他們不肯聽我的，尤其是那個已經有了經驗的小三。他帶着頭，爬向了瓜地。所謂的瓜地，也就是在死人的墳堆旁邊星羅棋佈的一片又一片的瓜秧。

　　偷瓜的心情實在是糟，我是不想再提起了。可是在當時，小夥伴們被一種莫名的怪念頭趨使着，根本失去了孩童那份純潔的天性。爲了達到他們的目的，什麼都不顧了！

　　王老五好像知道我們要來偷瓜似的，雖然東倒西晃，就是不肯睡去。小三已經爬進瓜地了，順利地摸着了一個香瓜，其他幾個小夥伴一看，眼都紅了，好像忘記了臨行前我們彼此囑附的那句話，一定要小心，不能被抓住嘍。可是，此時，他們完全將這一囑附拋到九天了，竟然直立起身子，猛衝進瓜地，瘋狂地揪着不管是成熟還是不成熟的香瓜來。這還了得，王老五自然是不能坐視不管的。

　　我一見勢頭不妙，連忙大聲召呼他們快點跑。與此同時，我先跑了起來。小夥伴們更不示弱，一個比一個跑的快。當然，他們是不會捨得掉下香瓜的！

　　香瓜滾了一地，小夥伴們也不知跌了多少跤！連滾帶爬地，我們逃離了瓜地……

　　這事並不這麼輕易地就結束了。當晚，我們聽完了老張頭的故事，各自回家睡覺了。第二天，我還在睡夢中，就被一陣緊過一陣的敲得震天響的銅鑼聲驚醒了。一定是有人被“郵街”了！那個年月，這樣的事是經常發生。這回又是“郵”誰的“街”了呢？

　　一骨碌，我爬出了被窩。咦，怎麼是老張頭？他犯了啥法？

　　銅鑼一個勁地響，老張頭的背上揹着一塊用破舊的紙殼做的牌子，上面寫着：偷瓜賊。這三個字，直刺我的眼，我的心幾乎要跳出來了。怎麼，老張頭成了“偷瓜賊”？我的片刻的思索，被村裏好事的村婦的議論聲打斷了：原來，昨晚王老五將有人偷瓜的事向生產隊作了彙報，生產隊長連夜組織人“調查”這件事。因爲，這片瓜是公社書記讓種的，準備香瓜熟了，送到縣裏的。由於不敢明目張膽地種，只好託我們這個生產隊在墳地裏種。只要沒人追究，他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假裝不知道。昨晚，“調查組”暗訪各家，走到老張頭家院門前，見一堆香瓜皮，就敲開了老張頭家的門，還有一個瓜放在竈臺上，是老張頭沒捨得吃完放在那裏準備第二天吃的，結果被發現了。人贓俱獲，據此，“調查組”認定：老張頭是“偷瓜賊”。

　　被冤枉的老張頭此時沒了往日的精神勁，一臉的苦相。這麼大的歲數了，臨了，還糟了這麼一檔子事！正言中了他書裏那個偷瓜人的下場了。書言中了此時的老張頭！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回家的。直到現在，我還在責備着自己！

　　老張頭在那次“郵街”後，上吊自殺了……

　　小時候，我一直不明白，這瓜並不是老張頭偷的，怎麼就遭受了這“不白之冤”了呢？現在，讀了幾天書，我漸漸明白了：是老張頭沾了我們偷瓜人的“賊氣”了，有了賊氣，還能好嗎？

　　但是，有一樣，我至今不太明白：爲什麼鄉幹部可以在墳地裏種瓜，而我們卻不能明正言順地在自家小院裏種瓜呢？他們名正言順地吃瓜，而我們卻只能眼巴巴地幹瞅着？當然，這牢騷在當年是不敢發的，只能窩在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