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論壇
在這裏你可以查看你訂閱的主題,使用悄悄話,編輯你的個人資料和進行喜好設置免費註冊!會員列表常見問題解答論壇搜索返回首頁退出論壇
 
宋朝的另一個女子
(黯然浪子)

  我高高在上,冷眼斜睨,在萬人仆倒高呼千歲的聲音中,我聽到流水在說,寶貝,我們回家。

  流水在爬烏里格爾山之前問我,落花,烏里格爾的那一邊是什麼?

  我笑笑對他說,是另一座山。

  流水眨了眨他的大眼睛說,我不怕烏里格爾。

  烏里格爾在這裏的語言中表示最接近太陽的地方,所以,烏里格爾很高。並且可怕,那裏有變化無端的天氣,幽深的叢林,可怖的陷阱,吃人的花和邪惡的妖怪。

  流水在磨他的刀,那把刀是祖傳的,通身泛着碧綠的光,深邃而令人捉摸不透。流水光着脊樑,古銅色的皮膚在六月的陽光裏大汗淋漓。

  我不怕烏里格爾。流水把刀扛在肩上,站在我面前強調。

  汗水的味道在周圍瀰漫,我聞到了堅毅和成熟。

  我遞了塊臉巾給他,說,蘇薩哈魯沒有懦夫。

  流水擦了擦臉,笑容綻開。

  他摸了摸刀口,深情得像對待他的情人。

  他說,落花,古木家祖傳刀法似水流年。

  流水神情專注,在一片悠悠的琴聲中,提刀,揮動,步法輕盈,彷彿一個凌波的舞者。綠色的光暈在周圍溫柔飄溢,讓人陶醉而且黯自神傷。

  刀停琴止。

  我轉過迴廊,就看到了滄月,她坐在屋檐下,一身白衣,冷淡如月,輪廓細膩,如同工筆刻畫。几上一琴,長三尺,黑漆琴首鑲長方白玉。我喜歡這架琴,它叫秋波,很好聽的名字。在我13歲那年,我把它送給了滄月,因爲滄月很少說話,更難見她的笑容,她需要一種方式向別人表達自己。

  滄月的母親是蘇薩哈魯的卜者,她爲生活在蘇薩哈魯的人們占星卜卦,祈求風調雨順,教人驅災辟邪。她常年呆在她的黑屋子裏小心翼翼地玩弄自己的心事,孤僻得宛如隔世。

  我怯於去看滄月的眼睛,遺傳使她如此像她的母親,過去未來,生老病死,愛恨情仇在她的眼睛裏灰飛湮滅,只剩下漫無邊際的傷感。

  她過早地收藏了結局,併爲結局而泣。

  先知是不幸的。

  我坐到滄月的對面,每面鏡子都能證明她是蘇薩哈魯最漂亮的女子。我問她,你剛纔彈的那首曲子叫什麼?

  她說,暗送秋波。

  你喜歡流水。

  他的心只能容納一個人。

  你看今天的日出了嗎?

  我只看日落。

  你應該每天都去看日出。

  爲什麼?

  你會健康和快樂。

  我和你不一樣。

  我真的和她不一樣,六歲的時候我就知道。

  我的奶孃領着我踏進這塊土地時,一羣孩子在村口唧唧喳喳鬧個不停,我看見跟我一般大的滄月獨自坐在青石上,嘴裏銜着一枚樹葉,咿咿嗚嗚地吹着,孤單的無可救藥。

  他們開始對我指指點點,我聽見他們在說,看啊,看啊,她跟我們不一樣,她只有十個手指。我瞥見他們眼睛裏閃過的不可思議和多餘的同情。

  滄月走到我和我奶孃的身邊,伸出她的右手,我也伸出右手,我們的十一個手指握在了一起。她的臉像五月的天一樣燦爛,她說,我終於等到了你。落花,歡迎到蘇薩哈魯。

  我和她不一樣,我和這裏的每個人都不一樣,他們的每隻手都有六個手指,不過,這好象並不重要。

  --也許,她真的在等我。

  我們手牽着手一起摘山上的花,捉河裏的魚,把樹葉當作樂器,一起吃飯睡覺,一起習武練藝。我們過着純真快樂的童年並且慢慢長大。

  人長大就會有噩夢。

  我開始做噩夢,在我的奶孃決定要離開我的時候。

  她說,落花,這不是你的家,在你老去以前,離開這裏吧,用你的雙腳。

  我的奶孃老了,她的美貌彷彿在一夜之間坍塌下來,脊背也因此而彎。她在留下一柄短劍,一架琴之後,步履蹣跚且義無返顧地走向烏里格爾,去埋葬她的心事。

  你無需傷心,你以後會再見到她的。滄月拉着我的手,對我說。

  我相信滄月說的每句話。任何事情在她的眼睛裏都成爲了歷史。

  不可道,不可變,一切按部就班。

  我把琴送給了滄月,因爲她的話越來越少。

  她開始用心地彈琴,渾然忘我。

  我繼續與噩夢爲伍,身不由己。我鮮血淋漓,在月黑風高的夜晚奔逃直到被殺,那一把冰冷的刀從我的肋部斜插進我的身體,我痛苦,恐懼,痙攣,我的嘴吐着血沫,苟延殘喘,然後一個聲音說,落花,睜眼,看今天的日出多美。

  於是我醒來,早晨的陽光溫柔得令人嚮往。

  我坐在門前的小山坡上,看日出和練刀的流水。

  離開這裏吧,用你的雙腳。奶孃一臉慈祥,她枯瘦的手指在我的額頭輕拂,像一個善良的巫婆爲我祈福。我來自遠方,我終究要回家的,我知道。

  流水終於要走向烏里格爾了,去證明他十八歲,他是個男人。

  這一天天空漂浮着紅色的雲彩,幾隻類似烏鴉的鳥撲扇着黑黑的翅膀在低空徘徊,它們刺耳難聽的鳴叫像單調的喪曲。

  流水在這個沒有太陽的早晨對我說,落花,等我回來你再上路,你需要一個勇士。

  我點頭,說,你應該去看看滄月。

  我不用去看她,她在彈琴。

  我聽得到。

  她要說的話就在琴聲裏。

  她說的什麼?

  行路難,行路難,生死皆由天……

  流水吹着口哨,他的自信讓每個人送他的人笑着看他離去。

  但是,最終我決定自己上路了。我在門前的小山坡上,在日出的時候遙望烏里格爾,我彷彿看到一座新的墳墓築起,墳包上開滿了黃色的雛菊,墓碑上刻着一個不識憂愁的少年的名字,古木流水。

  滄月對秋波越來越專注的同時,她的容顏開始蒼老。她有了白髮,有了皺紋,像一切心事重重的人一樣辛苦。她的窗戶朝西,她在一片夕陽的餘輝中彈着琴祭奠過去。

  她背對着我,說,你要走了?

  我說,回家。

  明天起程?

  我一個人,不需要等待。

  你應該知道明天是什麼日子。

  我知道。

  你手上的短劍是把好劍。

  我只知道它很鋒利。

  它能幫你回家。

  滄月照例在彈琴,沒有送我,九月初九,本就不是一個送別的日子。

  人們在登高團圓的日子,我舉足遠行,孤獨地,在如絲的琴聲中毫不留戀。我走向烏里格爾,走近死亡。

  沒有陽光,沒有人煙,沒有綠色的樹和鮮豔的花。陰森詭譎,不可捉摸。寂靜頑固地盤踞於此,扼殺希望。

  我穿過暴雨和狂風,路過屍體和墳墓,躍過陷阱和溝壑,躲過兇殘的野獸和吃人的樹,我計算自己的步子,那是一個龐大的數字,這個數字告訴我這是第四天。

  第四天,我斬殺了五條飛蛇,踩死了四隻毒蜈蚣,識破了兩個深達丈餘的陷阱,我打開水袋,一口水經過我的喉嚨順着食管到達我的胃,我的胃吃力地蠕動,蠕動,並開始疼痛。

  我跌倒在地,全身痙攣抽搐,黑暗和寒冷牢牢粘住我的身體,我的意識開始模糊,這時我聽到了歌聲。

  “我知道你爲什麼存在?我知道你從哪兒來?我看見一隻鳳,在丹穴山香木燃燒的火焰中,重生,一羣前來觀葬的凡鳥,四散潰逃,這禽中的靈長,羽翼豐滿,唱着歡歌,飛向日出的東方。”

  居然會有人,她唱着歌鬼魅似地走近我,一身襤褸,黑布遮面,裸露在外的胳膊長滿惡瘡,流着膿水,她掏出一塊黑色的泥巴塞進我的嘴裏,我艱難地吞了下去,她慈祥溼潤地眼神讓我想起一個人。我的疼痛開始消失,我感到光明,溫暖,我又來到人間。

  這裏的瘴毒很厲害,你熬到這裏真是幸運。

  我要回家,一定。

  不要回頭,你就能到達。

  你爲什麼不離開這裏?

  她扯開衣襟,她的身體開始腐爛,像沸騰的沼澤,大面積的,散發着惡臭。

  走吧,孩子,回家,回到我跟你說過千萬次的地方,我永遠保佑你,一直走,不要回頭。

  我真的沒有回頭,因爲要隱藏淚水。

  歌聲在背後響起,高亢,響徹雲端。

  ……這禽中的靈長,羽翼豐滿,唱着歡歌,飛向日出的東方……

  在後來很長的一段黑夜裏,這歌聲總能出其不意地攫住我,讓我溫暖和溼潤。

  在一個細雨連綿的傍晚,我邁出了烏里格爾,我仆倒在地,親吻我的家鄉。我從泥濘中站起來,透過迷濛和陰暗,我發現我的周圍站了一羣人,包括老幼婦孺,他們圍成一個圈,視線在我身上集合,就像獵人對自己的獵物。我拔出了劍。

  人羣中走出一個少年,白淨的臉,慧黠的眸子淌着激動和興奮。

  他說,這把劍叫尺七,因爲它長一尺七寸。

  他說,大家叫你落花。

  他說,你左臂有一處狀似梅花的胎記。

  他說,我們找到你了。

  公主。所有人矮了下去,他們跪倒,高呼。站得高,我感到了冷。

  他們叫我公主。

  我洗了個熱水澡,換了身衣服,疲憊和睏倦就襲來,我昏然入睡。夢裏我遇到了久違的流水,他依舊帶着似六月陽光的笑容,他走在前面,時不時地回頭,步履輕盈,我在後面緊追不捨。可我們之間總有一段距離,最後他走進一片梅花林中失去了蹤跡。那片梅花開得很美,屬於蘇薩哈魯。

  白淨的少年在我面前垂手而立,那種姿勢和表情看來很彆扭。

  我叫落花,你叫什麼?

  搜狐,公主。

  很奇怪的名字。

  我們都叫搜狐,我們是一個家族。

  那互相之間怎麼稱呼?

  我們有編號,按照出生的早晚。

  那你是多少號?

  一千三百一十四,公主。

  一三一四,大家是不是這樣叫你?

  是的,公主。

  你們找我找了多久?

  五年,我們生來就是爲了找人的,公主。

  五年,好象是很長的一段時間。

  不是很短。

  誰的命令?

  皇上。

  我最後望了一眼孕育着死亡的烏里格爾,在霧靄中它原本猙獰的面目一片模糊,我再也不會靠近,我已經開始遺忘。流水,滄月,蘇薩哈魯,這些名字被我焚燒成灰燼,埋在心底,留做紀念。在回家的路上,我努力學着做一個公主。這難不倒我,很小的時候,我就從我的奶孃那知道女孩子不能大聲說話,走有走的規矩,坐有坐的姿勢,笑不露齒,男女授受不親……我知道該怎樣做,我的眼神還要高傲,腰板還要直,說話的速度還要慢,語氣還要冰冷。

  鏡中的臉不苟言笑,僵硬生澀,暗藏玄機,我生來就是一個公主,爲了找回自己,這無可厚非。

  一三一四說我們離京城還有半個月的路程。其實我們已經走了一個多月。

  一三一四坐在車前,鞭撻着兩匹馬。皮鞭被他甩得啪啪做響,雪花便在這清脆而毫無節奏感的聲音中飄灑開來,漸漸地,前程變爲一片迷茫。

  一三一四習慣沉默,或者不說廢話,他是爲皇上辦事的人,他懂得規矩。他有一塊金色的腰牌,腰牌凸現着三個字:“皇城司”。在太陽很好的一箇中午,我端詳着它,它閃耀着奪目的光環,於是我相信一三一四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在第一場雪來臨之前,我們曾在龍門客棧投宿過一晚,在那裏我見到了風騷的老闆娘金如意跟胡說八道。胡說八道是個瞎子,也是個算命的。胡說八道之言,切莫相信。他對每位客人都如是說,不過他的生意還是很好,其實他從未算錯過一卦。只是人們有時憎恨誠實。誠實的結果未必好,比如胡說八道,他因此看不見每天早晨的太陽。

  胡說八道的卦攤在客棧門口,他支着耳朵分辨真假黑白,他摸着我的手骨,囁嚅着,他最終只說了一句話,草民,罪該萬死。我踩着樓梯上樓,在二樓,我看見這個誠實的人居然抖如篩糠。第二天,方圓幾裏的人在風裏奔走相告,胡說八道,死了。

  老闆娘金如意是個寡婦,在坐上花轎的前一個晚上,她的男人咳出了半痰盂的血,最終命喪黃泉。在大多數人眼裏,金如意冷若冰霜。她的風騷只是在一三一四面前表現的淋漓盡致。她在當天晚上搬進了隔壁一三一四的房裏,一三一四房裏的那張牀徹夜響個不停。第二天的風很大,我經過門口胡說八道的屍體坐進馬車裏,一三一四跳上馬車的時候,金如意向他揮了揮手,皮鞭在空氣中清脆地響了一聲,金如意別過頭去,她的淚被風吹的零亂不堪。

  熙寧五年冬,我坐的馬車長驅直入,到達了京城。天陰陰的,要下第三場雪。

  我跟着一三一四,無人攔擋,他手裏的腰牌確實是個寶貝,所有的人都對它必恭必敬。我上了無數級的臺階,看到了無數條張牙舞爪的龍,看到了無數張嚴肅的臉。四周的圍牆很高,闃寂,聞不見一聲鳥叫,一座圍城。

  我和一三一四拾級而上,我的腳落在紅色的地毯上,聲音頓時失去了蹤跡。我的心強烈的鼓動,我到家了。

  我走進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擡眼望去,正中央的龍椅上端坐着一位老人,披着黃袍,一臉的威嚴,舉手投足間,盡顯王者之風。我想這就是人們傳說中的皇帝。我的左右各站了一排人,他們穿着官服,對我指手畫腳,竊竊私語,這就是文武百官了。

  一三一四上前跪倒在地,跟黃袍老人簡略地交代關於尋找我的經過,但他還不夠誠實,他沒有提及龍門客棧和那個風騷的老闆娘。

  黃袍老人在點了點頭之後走下龍椅,徑自踱到我的面前,他拉過我的手,向衆人宣佈,這是朕的女兒,爲懿妃所生,她叫趙嫣。

  他的手脈絡清晰,大而溫暖,只是有些陌生。他深邃的眼裏浮現出淡淡的懷念,悠遠而哀傷,爲我短命的母親。

  文武百官俯下身去,在三呼萬歲之後他們喊: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我想對流水說,烏里格爾的這邊真的是另一座高山。

  我叫落花,請叫我落花,讓我感覺溫暖。

  殿外一片嘈雜,叫嚷之聲四起。我回頭,看見了一個長髮男孩,他把刀擱在肩膀上,就像記憶裏在六月的陽光下練刀的少年。但這次天上沒有太陽,他的周圍只有明晃晃的刀槍。他被一羣氣勢洶洶的人士兵包圍並且被喊做刺客,其實他叫流水。

  落花,蘇薩哈魯的梅花開了。流水這樣說。他無畏地向前邁了一步,於是,梅花,真的開了。

  皇上,刺客的首級,請過目。一三一四將流水的頭顱高舉過頭。

  流水笑着,嘴角頑皮地翹起,模樣可愛至極。

  我坐在龍椅旁邊,閉上眼,將這個表情一筆一畫地刻在心底,時時擦拭。在以後的每個夜晚,我都會在一片梅花林中看見流水,我聽見他說,寶貝,我們回家。

  一三一四。

  屬下在。

  蘇薩哈魯的梅花幾時運到?

  明天,公主。

  很好,比去年早了一天,它開的可好?

  比去年的更豔。

  我讓你打聽的人呢?

  她的資料已收集完畢,請公主過目。

  念給我聽聽。

  “滄月。

  女。

  二十又一。

  蘇薩哈魯人士。

  母爲卜者,卒於熙寧八年。

  其於熙寧五年一夜白頭,離開蘇薩哈魯,混跡江湖,神出鬼沒,亦正亦邪。

  爲人孤僻,獨行,使一架琴,曰秋波,傳爲宮中之物。

  喜怒無常,以琴聲殺人,爲黑白兩道所不容,江湖人稱,六指琴魔。”


Copyright (C) 2000-2019 Enorth.com.cn, Tianjin ENORTH NETNEWS Co.,LTD.All rights reserved
¥»ºô¯¸¥Ñ¤Ñ¬z¥_¤èºôª©Åv©Ò¦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