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雪)

　　2002年10月3號晚上7點40，我們在海邊擁抱接吻。

　　你說，形式主義。

　　但我喜歡。大海是黑暗的，沒有邊際。風吹過來的浪花，打在沙灘上，擊碎微小的貝殼。我覺得冷了，於是更緊地依偎在你的懷裏，想着，我們在陌生的城市，與任何人都不相識，我們只有彼此。這感覺真好。

　　快樂的緣由，是當我想到，更深的夜裏，我們可以牽着手，走向同一處居所，沒有相送，沒有告別。那天晚上吃過飯的之後，我說，我們在外面逛到天黑，再回家，好嗎？你說好。突然發覺，我說的是，回家。多溫暖的字眼。我們回家。

　　長久以來的夢想，不過是，和你一起看電視，然後，在你懷裏入睡。

　　傻女，既然快樂，哭什麼？把你的枕頭都弄溼了，肩膀也溼了。你說，如果再哭，就不帶我出來玩了。

　　有的時候我也覺得不能夠理解自己。好熊，我真的快樂。

　　也許若干年後，我成爲了你的妻，還是會像那時一樣，蜷在你懷裏，滿臉是淚，等你爲我擦乾。只是因爲突然覺得幸福了。

　　親愛的，我寫這篇遊記，只給你，紀念我們的旅行。

　　下雨的時候，在宿舍清冷的窗前聽着雨滴落在梧桐上。

　　屋子裏光線暗淡，沒有人。我覺得很安全。寒冷。

　　海邊光滑的柏油路蔓延成一個小山坡，依路而建的房子有了參差的質感。那裏的房子大多是白色，我們住的也是。

　　第一眼看了那個房間就喜歡。因爲它有明亮的大陽臺，窗外有高大的樹木，元闊的葉子，如掌心，結了青澀的柿子。

　　樹葉沙沙作響。大片大片的海風吹過來。清涼。

　　我穿了白色的吊帶背心，印着花朵的棉布褲子，光着腳踝站在陽臺上，回頭看到玻璃窗那邊的你，在屋子裏走動，換衣服也好，喝水也好，帶着一種溫和的氣息，我們是如此靠近，再沒有人能阻隔。

　　外面冷，進來吧。你對我微笑。剎那融化，時光。

　　想與你這樣相守，永遠。

　　黃昏，我們沿着長長的海岸線散步。

　　聞到烘山芋的香，花像個小孩子，走不動路。你說，花吃兩口，就飽了，不吃晚飯。剩下的，還要熊替你吃光。我聽了，乖乖地，順從地被你牽着手，心甘情願讓你爲我揹負生命中的所有。

　　我們找了一家乾淨的小飯館，點了水煮肉片。不辣。裏面的白菜味道淡淡的，我很喜歡。那裏的飯館都是適應北京人口味的，所以四川菜也不敢肆意放辣椒。服務員是個年輕的女孩，圓臉，生生的沒有笑容。我們都猜是該城的學生。

　　雖然是小地方，東西一樣很貴。我們結了帳，走出門外，你把聲音壓得低低的，對我說，black shop。我怔了一下，笑倒在你的懷裏。

　　回到賓館，天還沒有完全黑。我不要拉窗簾，想看着暮色降臨。

　　當天際被最後一抹黛色渲染，無邊的黑暗籠罩過來。樹葉仍在作響，不明緣由。我怕。

　　你拉緊了窗簾，溫柔地把我抱在懷中。

　　清晨，我被刺眼的陽光照醒了。看看手錶，也只有5點50分。

　　你在那邊裹着毛毯，沉沉睡着，睫毛覆下來，像個孩子。

　　親愛的。

　　我在你耳畔輕輕呼喚你。你聽不見。你的夢中，是否有美麗的草原，仙女在湖邊唱歌。

　　如果你愛我。如果。

　　你的鼻翼輕微顫動，溫暖的氣息撫摸在我的臉上。我喜歡在你沉睡中看着你，毫無設防的表情，純淨無比。我曾經靈動地直覺，自己的前生，是一種狹長葉子的綠色植物。而此時的你，在我眼中，就是一棵美麗的樹木，安定而平和地廕庇着我的心靈。我在你的樹冠下，沐澤着你的枝葉間透過來的陽光雨露，自由生長。世界在我眼中，是綠色的。而我只要愛你，就行了。

　　我情不自禁地輕吻你的面頰。你沒有睜開眼睛，只是伸出手臂，把我裹在毯子裏。我冰涼的身體熨貼過去，而你是如此滾燙。我的男人真好，冬暖夏涼。

　　旅行的第二天上午，我們去了城裏的街道上逛。臨街的小店鋪有很多，都是經營海產品的。飯館門口擺了幾排紅色的塑料盆，裏面咕嘟咕嘟吹着氧氣，養着各種海鮮，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客人選了，現煮熟了，蘸了作料來吃。大多是軟體生物，沒有骨頭的。有的東西近乎透明。這些我們是不吃的。

　　還有買工藝品的小店，很多。珍珠項鍊，貝殼穿成的小玩意，價格低廉。我看到一隻貝殼豬，似曾相識。遂憶起十幾年前，跟着爸媽來這裏玩，臨走的時候，就買了一個它，火車上，抱了一路，喜歡，不肯放手。如今我長大了，和所愛的人來，它還在。

　　我們看到一種刺魚。元鼓鼓的身體，象是生氣的人鼓起的兩腮，渾身全是刺，猶如刺蝟。

　　有人說，它是在臨死前被人吹鼓了身體，所以，現在還保持原貌，眼睛凸凸地睜着。殘忍。不想再看了。

　　小城裏也有超級市場，不過比較冷清。我們買了兩瓶汽水，和薯片。一塊香皂。後來沒用完，被我帶了回來。我對味道極其敏感，現在每次聞到它，都會憶起我們的旅行，倏忽回到往事。有時刻意爲了回憶，就用它在手上揉出許多泡沫，海洋撲面而來。

　　中午，我們選了另外一家小館。同樣乾淨，寥寥。胃寒，想喝熱湯，買了沙鍋豆腐，兩個人全喝光了。豆腐是自家做的老豆腐，硬硬的，湯裏有大塊的幹蝦，微腥。不過鮮美。後來我們在天外天吃的，就全然不是這個味道了。嫩豆腐，精緻的沙鍋，細粉絲。北京有很多小吃，灌腸吃了兩次，仍不知道是什麼做的，只感覺是麪粉，蘸上蒜汁，濃重而馥郁；爆肚和涮羊肉的味道相近，許是調料相同的緣故；艾窩窩一類的甜食，一向是喜歡的。而這個海邊小城就沒有什麼特殊的小吃了。靠海吃海的人們，只消得把魚捕上來，便是佳餚了。海邊有人直接搬了炭爐子，鋪上鐵板賣燒烤，香氣四溢。我吃了一串白而厚的魷魚，意猶未盡，覬覦你的魷魚須，你又給了我半串，然後，拿出一張面巾紙，細心地爲我擦乾淨嘴上的醬汁。我覺得你真心疼愛我。

　　不喜歡匆忙的旅行，於是從容。回到賓館，陽光灑下來，照在地毯上，光腳踩上去，都是暖和的。我趴在牀上看電視連續劇，插播廣告的時候，就跑到你的懷裏膩着，就幾分鐘，也一樣。劇集開始，又立即回去，你笑着，沒辦法，任我快樂地在屋子裏發癲。後來，電視劇結束了，我也累了，乖乖地和你躺在牀上午睡。

　　太陽最好的時候，我們去海邊散步。

　　你穿了紅色的衣服，我也一樣。我們是幸福的情侶。

　　海邊的馬路上，有年輕人租了雙人腳踏車來騎，風馳電掣般，擦過我們身邊。還有女人牽着得意的小狗，那長毛的小傢伙吐着舌頭屁顛屁顛地跑。狂死了，你說。

　　我脫了鞋子走在沙灘上，沙子很細膩，偶爾有小貝殼的碎片，硌在腳下，有些疼。海水涌上來，冰冷，浸過來的時候，打溼了褲子。你牽着我的手，另一隻手拎着我的鞋子，褲子口袋裏裝着我的溼襪子，水漬印出來，一會就把你的褲子也弄溼了。我慫恿你一起來玩，你開始不答應，後來，終於也把鞋子脫掉了，赤着腳走路。我們兩個人的足跡留在那片海灘上。

　　有拍寶利萊的人說，那兩個小紅衣服，照張像吧。我搖搖頭，說，我們不照。後來心裏又有點鬱郁的，我們第一次旅行，連一張照片都沒有留下，有點遺憾。想到日後還有很多機會，就釋然了。不過，到了現在，我們還是沒有一張兩個人的合影。我錢包裏的照片，是你和你弟弟的。

　　後來走累了，我們坐在沙灘上，我把額頭靠在你的膝上，用沙埋住你的腳。你遙望着大海，無語。我們的世界裏，寧靜蔚藍，海天一色。風景在我眼中，終究只是背景。我所看到的一切，仍是你。

　　晚上我們去逛夜市。沿街一排小地攤，賣什麼的都有。我看中了一條紅色的手鍊，細細的，小珠子串的。買東西的女人把它摘了下來，放到我手裏。伊說，珊瑚石的，一塊錢。我口袋裏的錢是你的。我拿了一張紙幣給她，眼睛看着你，說，算你送我的。行……你笑着說。然後，牽着我的手，繼續往前走。

　　回到賓館，我要你爲我帶上它，你照做了。我問你，好看麼？你說，嗯。

　　我心裏很歡喜。

　　這是我們第一次旅行，你送給我的禮物。有了它，這裏的一切，我們就不會忘卻。我需要一些具體的東西證明記憶的存在，這也許就是因爲缺乏安全感吧。

　　旅行總是要結束的。我知道。仍是悵然。

　　唯一能做的，只是不去想，讓它順其自然地隨時光的消失而消逝。

　　我的記憶在其後經歷了好長一段空白期。什麼都想不起來，也不想寫字。茫茫然的。

　　回去的當夜，剛好有個故友亦在北京，邀我去逛太平洋百貨，然後，順路載我回家。

　　我拎着紅色的箱子，坐在商店門口的大理石花壇邊上，眼前盡是穿梭的車流，馬路那邊的三里屯酒吧街霓虹閃耀，樂聲嘈雜。商店裏飄出來一種香水混合着奶酪蛋糕的甜香，汽車的尾氣，沸騰的水煮魚，灰塵，酒。在這強烈的都市氣息中，我的靈魂與軀殼終於合爲一體。

　　我回到了自己每天生活的城市。海邊的一切，都如一場在黑夜中綻放的美麗煙花，熄滅了。

　　清晨，我們在賓館樓下的飯館吃白粥小菜煎蛋。

　　沙灘上溫暖的陽光。

　　從一條陌生的街道，走向另一條陌生的街道。

　　落地窗外，樹葉沙沙作響。

　　窗臺的衣架上，晾着兩雙洗乾淨的襪子，滴着水，風吹過來，一會就曬乾了。

　　親愛的。

　　時至今日，我已不再去想，如果假期永不結束，會怎樣。

　　如果時光永遠的停留在那一天，如果我們永不分離，如果。

　　我們相守到老。

　　等你的牙先掉光了，我就用智齒爲你嗑開核桃，做你的胡桃夾子。

　　回來的火車上，我已不覺得遺憾。安靜地靠在你身邊，看報紙，吃糖糖。

　　和所愛的人在一起，其實，無論到了哪裏，都一樣。我們本毋須多言。黑夜消失了，白天消失了，所有的猶疑、恐懼、患得患失的猜忌、顧慮，全部消失了。我從未如這般的安定過。如這般純粹的愛過。

　　有空的時候，熊也寫一篇遊記吧，給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