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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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媽的……
 

  (永昌)

  “他媽的,估計他的這件皮衣要100多元”,老浩心裏說,用勺子將兩隻雞腿放進學生伸過來的飯盒。

  “這件雪豹要800多吧?”邊上一個戴眼鏡的學生問買雞腿的學生。

  “1280,剛從上海進來”,“雪豹”一邊接過老浩遞過來的雞腿邊回答,“送給我老爸的,我拿來穿了”。

  “他媽的,1280,這可是我一年的工錢”,老浩心底罵了一句,“我一年就掙了一件衣服的錢,回去在村上說,誰能相信?”。

  兩個學生打了飯菜,坐到正對老浩窗口的飯桌上就餐。看到那兩張年輕的臉,老好想到自己家中的兩個兒子。兩個兒子都已經這般大了。大的已經不上學,天資不足,供養不起,小一點的老二則很聰明,拼死拼活也要讓他念書,將來出人頭地。農村的孩子除了考大學,當兵是唯一的出路。老浩不捨得孩子當兵。而且老二每個學期的獎狀也逐步的證明老好的打算不會錯的。老二今年高二了,學習成績一直在年級前三名,但是上學的費用很高,學雜費、補課費、考試費等等加上家中的花費錢、稅收、皇糧、人情來往、生老病死、磕磕絆絆….一檻檻的過來,每年家中還虧損500多元,老大因爲沒有機會上學,整天對父母嘟嘟囔囔,不務正業,偷雞摸狗,不幹好事,讓老浩丟盡了臉。老浩一氣之下乘車來這個城市,通過拐來拐去的親戚關係,在這個大學私人承包的小食堂找份事情,賺取老二的學費、家中的各色費用。家中的農活自然全部給了老婆。老婆嫁給他之後,沒有享過一天福,現在更沒有機會了。他媽的,誰說人生來是平等的?

  “嘟、嘟…”聲打斷老浩的沉思。

  雪豹從桌邊站起來,從腰間摸出一個小黑匣,看看說“我去打一個電話,我的股票可能要拋了…”。

  小黑匣子能顯示數字,這個老浩知道,他的老闆就有一個。一次,老闆的黑匣子響了之後,就急匆匆的跑了出去,沒有與老闆娘打招呼。老浩在歇工時候,上大學對面不遠處的一個賣舊衣的地方買衣服穿,看見老闆在豪富酒樓前面擁着一個花蝴蝶一樣的女人,一隻手還在女人的懷中,從大堂向樓上走去。老浩知道那個女人絕對不是老闆娘,但是他回來什麼都沒有說。人家有的是錢,玩一個婆娘算啥?至於股票,老浩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老浩的印象裏還殘存20多年前國家供應的布票,花花綠綠的,很值錢,但是沒有錢,也是買不來布的。老浩結婚的時候,還是湊了半邊村的錢,纔給自己的婆娘置辦了一身衣服,現在還壓在家中的箱底呢。老浩來到這個城市後,經常聽說有人因爲股票自殺,因爲股票很值錢。村上的人因爲名節因爲生活沒有奔頭因爲做錯了有辱風俗民情的事情菜可能會自殺的念頭,沒有聽說過因爲錢自殺的。錢,還不是人賺來的?老浩經常肚中笑那些自殺人的雞腸小肚。尤其是城裏人,爲幾分錢,在大街上與那些菜販子吵來吵去,掙的面紅赤耳。在村裏,每家都有菜園,誰家沒有菜,隨便到別人家的菜地拔就是了,從來沒有聽說過吃菜付錢的。老浩搖了搖頭,他媽的,城裏人就是小氣。

  雪豹急匆匆的奔了進來,“升值了,賺了一筆,我們出去吃吧”。

  “這些呢?雞腿還沒有動呢”眼睛問。

  “倒掉,快走”。

  老浩看到一隻一點沒有動的雞腿被倒進餐桌邊上的一個垃圾桶內,心裏沒由的抽動一下。他媽的,真不知道錢是怎麼賺來的、汗是怎麼流的,現在這些大學生。

  食堂的人走光以後,老浩走出去,從垃圾桶種撈出那隻雞腿,拿回去在水龍頭下洗乾淨,熱了熱,做自己的佐餐,吃得很香甜。老闆娘冷冷的看着這一切,一言不發。

  飯後,老浩拿上僅有的5元錢,準備出去找一個地方理髮。出食堂大門後拐彎的地方,老浩看到雪豹與眼睛興高采烈的迎面走來。

  “…要是虧了怎麼辦?”眼睛問。

  “報到老頭的帳下,賺了就歸我自己,現在這社會,誰不這樣?有權有錢不使,傻子才幹呢!商品社會吧,眼光要打開一點”

  “倒是、倒是..”眼睛不停的點頭,走了過去。

  不就是有個好爸爸?老浩拔出嘴中的菸袋,狠狠的吐了一口水:我要是有錢有勢,也不至於老大去偷別人家的牛被抓進派出所,再進勞改所了!誰讓我不是呢?啥都沒有,出門一抹黑,誰都不認識。老浩在口中插入菸袋,細眼眯着正午的太陽:老大或許正在勞改的工地上幹活,老婆肯定在田裏除草,這個時候鋤草,草秧就被太陽曬死了,不會復生了;老二一定坐在教室的課桌邊做作業看書,這孩子就是太勤奮了,不太注意身體,下次給家中稍信,一定要提醒老婆注意這一點,好身體纔是考大學的本錢。

  走到學校大門口,老浩看到一羣學生懶洋洋的坐在一排桌子後面,桌子上放一個大木箱,上邊寫的字老浩不認識,但是老浩知道那是募捐用的,每個人可以將自己的錢扔進那個箱子。那排桌子前邊,一個大音箱正大聲的說什麼希望工程、捐款、失學兒童、明天的希望、花朵….什麼的,老好聽的不是很明白。走近桌子時候,老浩突然看到在桌子前面的一排宣傳畫的一幅,是那樣的熟悉:黑白的圖片。老浩的結婚照就是黑白的,迄今爲止,老浩只在結婚時候照過一次相,照片現在還埋在家中的箱底。這張黑白的圖片上:一個孩子,在冬天的課堂上,坐在土坯課桌前,雙手插在褲兜裏,穿着綻着白白棉絮的破棉襖,敞着懷,露出裏邊黑黑的脫線的毛衣,翻出在黝黑的襯衣上面,擰着眉頭、伸着脖子、張開嘴,目注前方,象是在大聲的朗誦,也像是深深的在思考….。這幅畫象一股電流擊中老浩。老浩記得冬天的一個上午寫大雪,他去給上學的老二送棉鞋,站在那幾間破爛的、快要倒塌的教室前,看到自己的老二就是這幅表情這幅神態。那個時候,老二跟着全班的同學,在老師的帶領下,整齊的念着“…熱愛共產黨、熱愛人民、熱愛祖國、熱愛…”。

  老浩忽然覺得想流淚,“他媽的,這是怎麼搞的”,老浩摸了一下眼眶,“真他媽眼熟”,老浩記得出來打工時候,學校依然是一排破草房,風一吹就能倒了似的,黑板上坑坑窪窪的全是小洞,象被子彈掃過一樣。課桌一律是土坯做的,冬天碰着,鑽心的涼。以前每年冬天,老二的手都凍的象個饅頭。學校中,凳子是自家帶的。老浩記得每年開學時候,扛着凳子的孩子不亞於當年他送糧上前線的熱情和幹勁,熱鬧而充滿激情,從蔓雜的道路上匯聚到那一排破房子前,放學了,象放到草原上的羊,散於綠樹瓦舍帶野刺的花樹長長的青草連綿的青紗帳之間的小路上。然而時間不長,人越來越少,老師就要每家每戶的動員孩子來上學。老浩感到自豪的是自己從來沒有讓老師因爲這種事情,登過一次門:砸鍋賣鐵也要讓老二上學,老二是支撐老浩家庭的一個最大的希望。老浩記得,每年的春夏秋,學校的孩子基本上光着腳板,在上學的路上歡跑,書包在屁股上一顛一顛的,也不怕刺着腳,一身衣服,兩個月菜洗一次,髒兮兮的,象個乞丐。冬天,孩子們則可以穿上家中作的布鞋,連雙襪子都沒有,歡喜得要命的在冰上游戲,弄溼了鞋凍壞了腳還要挨家中父母的責罵,爲此,老大沒少被老浩打罵,老二一直很老實,一年一雙鞋,根本就穿不破….

  “師傅,見過這麼窮的地方嗎?”邊上過來一個和氣的女大學生問。

  “見過、見過”,老浩不停的點頭,眼中真的要流出淚了,忙抹了一下,“這些孩子真苦,我家老二當年就是這樣…”

  “是麼?你們哪裏真的有這麼苦麼?”

  “苦?苦着呢,閨女,一個月才吃二兩油,嘿嘿,那裏象你們在這裏”,老浩拔出口中的煙桿,將口水咽回肚中,然後把菸袋別在腰上,“我看這張畫就象在我們那裏拍的一樣。”

  “真的麼?這圖片是一個報社的記者在大山中拍攝的。這個孩子有學上,還算不錯的,不知道有多少孩子根本沒有上學的機會呢!要不,我們搞希望工程幹什麼?就是希望所有的孩子都能有機會上學”。

  “閨女,啥是希望工程?咱也不懂。不久是上級給學校撥款搞建設麼?還不知道給誰吞了呢。我在家時候,聽說國家給我們那邊的小學撥了一筆款,準備蓋新教室,採購一些教學設備。結果呢,層層篩選過濾,揩來揩去,到我們學校時候,蓋一個廁所都不夠了。”。老浩拔出腰中的菸袋,含在口中,不再理會邊上沉思的姑娘。

  看到圖片上那些烏黑麪孔,老浩總覺得有淚要涌出來。他媽的,我這麼大的人,這麼還這麼粘糊?老浩在看完最後一張圖片後,有擦了一下眼角,擡頭看了看中午的太陽,真他媽刺眼,眼淚都要刺出來了。

  老浩轉身之後,發現那個姑娘已經坐到課桌後面,默默地在思考什麼。老浩走出校門,心中悶悶的,擡腳都沒有力氣,胸口很乏,乏什麼呢?老浩說不出來,把兜中的5元錢摸出來看了看,又塞了回去,又摸了出來,仔細的看了看上面的工農兵,認真的塞回去。如此循環多次,一直到走到理髮的地攤邊。理髮的老頭和氣的讓老浩在邊上坐下,等手頭的客人忙完了再給他理髮。老浩的頭髮確實有點長了,檢查衛生的小范已經批評幾次了,老闆娘也讓他趕快把頭髮理掉。

  老浩叼着菸袋,對着滿街的車往人流,覺得心裏空發得要命,總想找個人說說,但是說什麼呢?老浩不知道:說家中的三畝地、三間草屋、七隻雞、四頭羊、一頭豬和一條狗麼?說村頭的老鈍被雷劈死村南的空屋有狐狸精老黃家的雞老是下雙蛋麼?老浩希望有人能夠傾聽,不論他說些什麼,只要是關於家鄉的!老浩站起來、坐下去,又站起來坐下去,如是多次,最後決定回去。剛好輪到老浩理髮,那個老頭“夥計,該你了”。老浩拔出煙桿,笑了笑,“不剃了,回去有急事”。

  下午,上學、上班的人多起來,老浩在人流中越來越乏。當年他一個人正午鋤地時候,乏的要命,就跑到地頭的水渠中爬上一會,心中就會平和許多。今天不知道怎麼搞得,真他麼邪門,老浩心中罵了一句,下意識的把兜中滿是汗漬的錢摸出來看了又看。學校門口那幫學生仍然在那裏,無精打采的,有幾個已經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餘下的幾個聚在一起,不知道說些什麼。喇叭已經不響了。老浩走近那些圖片,伸手在兜裏捏住5元錢,逐一仔細的將那些圖片又看了一遍,快要走過那個募捐箱的時候,飛快的捏出錢,手忙腳亂的從募捐箱前邊的小細縫中塞進去,有幾個學生吃驚的看着他,老浩拔出口中的菸袋,討好的對他們笑了笑,徑自走向食堂,心中平和了許多。

  晚飯時候,老浩覺得自己的飯盆前非常熱鬧,與往常形成很大反差,買來的菜用光了,上街買了菜接着炒,老闆娘興高采烈的吆喝着,指揮大家幹活。每個人買菜時候,目光千奇百怪:驚奇、敬佩、猜疑、欣賞、驚訝…老好不自然起來,給的菜不是多了就是少了,但是沒有人象往常那樣衝着他吼。老浩偷空自身打量一下,沒有什麼明顯不同的地方:原來的服務服、上面統一的服務號碼,是不是頭髮太長了?但是下午小范過來什麼沒有說呀?老浩有點後悔,覺得應該把自己的頭髮理了。今天這是怎麼了,他媽的,中邪了?老浩心中莫名的緊張,給別人裝菜的手明顯的顫抖起來,低着頭,仔細的想今天究竟怎麼了?

  啪的一聲,一道強光掠過,老浩驚惶的擡起頭,發現一個學生扒開人羣,已經給他拍了一張相,然後走上來三個學生,介紹說分別是校報的記者、學校廣播臺的記者和希望工程募捐委員會的成員,老好聽不懂他們說些什麼,心中惶惶的,肯定是出事了,頭髮長了不去理,衛生不合格,學校的電臺和記者要給我們曝光了,可能要被老闆炒魷魚了…老浩腦中慌亂的考慮對策,看着他們翳合的嘴,將手中的菜勺從一個菜盆轉移到另一個菜盆,沒有聽見他們說些什麼。當突然被問到他今天下午捐了唯一的5元錢有什麼感想時,老浩停住手中的動作,擡起頭,看見老闆娘在不遠處對着他笑了笑,一定是她告訴他們他身上只有5元錢的,老浩憨厚的笑了笑,“恐怕我頭髮太長,衛生程度不夠標準,請打菜的同學不要見怪”,然後,老浩憋紅了臉,什麼也說不來,在熱烈的掌聲中悶着頭,顫抖着手給學生打菜,“他媽的,這幫娃也真是的,不就是5塊錢麼?當年栓柱的女人臨產大出血,需要花錢輸血,要不就沒有命了,還不是全村的人湊來湊去,救了一條命?老浩當時將老二上學的15塊錢全部拿了出來,那個女人錢沒有還,剛剛能下牀,就和老浩的媳婦因爲叫毛蒜皮的小事吵了起來,5塊錢算什麼,不就是兩個雞腿麼?”。

  但是因爲被拍照了,老浩還是很高興,激動的一個晚上沒有睡好,早上起來時候,眼圈明顯發青。賣完早餐,老浩回去一直睡到中午賣菜。其間,老闆娘居然沒有喊他起來幹活。午飯後,老闆娘塞給他5塊錢,說是這個月的獎金,讓他出去把頭髮理了。幹了5個多月,第一次領到獎金,老好心底美滋滋的,拿上錢,走出食堂。

  快到學校大門時候,老浩看到一羣人在移動,很多人手中拿着衣物,放到一個桌子上,經過那個募捐箱的時候,都要塞上一些花花綠綠的鈔票,老浩有點明白了。走近他們時候,老浩突然發現在那排黑白的宣傳圖片前多了一個很大的黑白宣傳圖片:主人公低着頭,長長的頭髮遮住半邊臉,正在給學生打菜。那不是我麼?這就是我麼?老浩仔細的看了看,沒錯,就是我,千真萬確,但是照片下面的那些字老浩不認識。老浩盯着那張照片:我又照了一張相?一陣掌聲從桌子後邊響起,接着在長長的隊伍中響起,很響很熱烈。

  老浩擡起頭,向掌聲處仔細的看了看,是那些熟悉但又生疏的面孔,他們的眼中流露着敬佩和欣然。老浩忽然覺得眼中有些東西要涌上來,“他媽的,這麼年年紀了,還是毛毛糙糙的?”老浩用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眶,有一些液體在眼眶中沾溼他的指尖:他媽的,真的流淚了?今天的陽光真他媽的刺眼!

  老浩擡起頭,對着天空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在晶瑩的淚水中發現天空有無數個細碎的太陽在滾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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