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

　　一

　　香香懷中的玉娃哭了，香香忙將奶頭伸進玉娃的嘴裏。

　　秋風吹黃了破敗院牆外的原野，院中的一棵老梧桐褪去了年少時的鮮潤。一個早上的落葉便鋪滿院庭。

　　秋陽斜照過稀疏的梧桐葉。

　　香香的臉上便斑駁不定。

　　二

　　“香香，等我。”軍走時只說了這一句。

　　那個晚上的月好亮，好涼。

　　那個晚上的土堤好短好短。

　　堤外草叢間的蟲鳴好響好響。

　　香香只記住了“香香，等我。”

　　香香回家後，對院牆外的月亮哭了好久好久。

　　梧葉落過她的窗前。

　　香香知道，落葉了，秋天就回到了。

　　三

　　每個落葉的晚上，香香總歡聽落葉曳過窗前的聲響。輕輕的不驚動任何人。每個有月的晚上，香香總坐在窗前,解開長長的辮子，細細的梳，眼中滿是柔情，看葉一枚一枚的在空中迴旋。

　　第二天早上，香香總將遍地的落葉掃起,小心翼翼的裝入自己隔壁的房，不許任何人焚燒。

　　一年.

　　兩年。

　　三年.

　　香香的辮子長至膝。

　　四

　　香香知道軍是駕駛員。

　　參軍的第一年的最後一封信上，軍告訴香香，他軍訓之後，編入汽車班，培訓後調入一個不爲人知的祕密單位去，以後不能寫信給她了！

　　但香香笑了。

　　那個秋天，遍野的稻香瀰漫在修葺一新後的庭院。

　　香香在窗前撿到了第一枚落葉，她把它深深的鎖進了自己的繡桌內。

　　她看到落葉的葉脈是絲絲的青綠。

　　五

　　“香香，告訴你，我要上戰場了，負責彈藥與食品的運輸…….”香香在飽滿的稻穀中收撿落葉時，收到軍的這封信。

　　香香滿手的落葉又紛飛於澄黃的稻穀中。

　　六

　　香香三天沒有吃飯。

　　窗外的梧葉落盡了，光禿禿的枝在風中勁舞。

　　香香知道秋天過去了。

　　掠過枝梢的大雁每天黃昏給香香陣陣滿是寒意的鳴叫。

　　香香拼命的告訴自己，這一切不是真的，軍沒有死。

　　七

　　玉秋便住進了香香家。

　　玉秋比軍更英俊、更懂香香的心。

　　可香香覺得並不幸福。

　　每個秋天，仍然滿屋的撿集落葉。

　　玉秋沉默着。

　　香香生了玉娃。

　　玉秋承包了鄉里的施工隊。

　　第一年，虧損二萬，第二年，盈利時，卻從縣城的一座高樓上摔了下來。

　　香香每天去服候，直至家中的儲蓄用光。

　　玉秋便去了。

　　落下年輕的香香和嗷嗷待哺的玉娃。

　　那個秋天很冷，一個晚上，地上便全是厚厚的落葉。

　　樹，一夜之間，愁掉了滿頭枯發。

　　八

　　軍的遺物送回的那天，樹上的葉子全落光了。

　　香香等我。

　　三年前，玉秋未踏進這個院落時，香香只知道生命中有一茬莊稼欠收了。香香不知道，今年失去了玉秋，便失去了生命的田。

　　香香只知道那句“香香，等我。”在她的田裏年年豐收繽紛的故事，一直到她有了玉娃。

　　九

　　軍卻活生生的又活了來。

　　添了一副假肢。

　　部隊的領導誤以爲他壯烈了，卻不知道他在遭敵人的襲擊中，負傷後被農民發現送進了軍用醫院。

　　秋天時，軍回來了。

　　十

　　“咋這麼多天沒有音訊呢？”

　　“負傷後，被送進了醫院，痛醒時，才知道斷了雙腿，我不想連累部隊，連累你……”

　　“連累我？”香香摟緊懷中的玉娃，那時，玉秋已經住進了她的房間了。

　　“……我在部隊邊的一家工廠裏上班了，生產皮鞋，我想，我是沒有什麼作爲的，除了賺筆錢，香香，你知道我在做的鞋裏放了什麼？”

　　“什麼？”香香的眼迷離開去。

　　“落葉。工廠的家院中有一株很老的梧桐樹，每到秋天，遍地的落葉，我便撿了起來，在出廠的每雙鞋盒裏放了一枚落葉，我想，你許能看到呢！”

　　“沒有！”香香落寂的怏怏的答了下來。心中的那株樹已是光禿了，全無一枚葉子，心間便是落葉。

　　“我賺了一筆錢，換了一副真的假肢，買了廠裏的一輛破車，湊合着開了回家來！”

　　香香懷中的玉娃突的哭了起來。香香慌亂的掩住懷，爲玉娃餵奶。

　　香香擡頭時，坐在面前的只是一個粗陋的木椅。

　　梧桐樹上掛着幾枚孤零的葉子，在風中寂寞的夢囈了幾句，又翻身，沉沉睡去。

　　新葺後的院牆上長滿了枯草。

　　香香覺得心中也似乎全是枯草，亂亂的透不過氣。

　　十一

　　香香要活着。

　　香香收回了稻穀，打下稻穀，曬乾了稻穀，然後將稻穀脫成了米。

　　香香半月瘦了3斤，玉娃瘦了一斤。

　　樹上的葉子落盡了。樹更消瘦。

　　村中沒有軍的影子。

　　新年近時飄了一場大雪。

　　別人家的年貨都買了，香香卻沒有。

　　抱着懷中嗷嗷待哺的玉娃，倚看落雪中家家庭院中嫋嫋生起的草煙，香香的心中突然有一種虛無的感覺：

　　不如死吧？

　　不，我還有玉娃。

　　讓玉娃這樣活着，也是受罪。

　　除了玉娃，我好要活着。。。

　　滿天的落雪，飄進香香的心，一陣陣的枯冷。

　　大年25，香香收到一份匯款。

　　這筆錢，可以讓香香過3個春節。匯款人署名是軍。

　　香香沒有去取錢，賣了家中的一頭豬，買了過年的年貨。

　　雪後，樹上沾滿了雪，陽光調皮的跑遍整個庭院。

　　香香打開隔壁的房間。房中的落葉溫暖的散發出淡淡的乾草香。

　　香香輕輕的躺了進去，甜甜的想：明年我不再儲這樣一屋的落葉了。

　　香香笑了。

　　滿屋的落葉迴旋起來。

　　香香想：我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

　　十二

　　香香不覺得害怕。

　　村莊在黑夜中沉沉的睡着。偶爾幾家的燈光，零星的在秋夜中飄蕩，泛起層層涼意。

　　香香不覺得冷。

　　春節之後的每個月軍都給香香匯款。

　　每天，香香都想知道軍在那裏。

　　今年的秋天，香香讓已經學會走路的玉娃將逐漸落下的葉子撿到隔壁的房間中。

　　今天中午，軍回來了，給玉娃一些希奇的玩具，給香香幾件香香沒有穿過的衣服。

　　天上有幾顆皎潔的星眨了眨眼，便隱去了。

　　香香熟悉的走向軍家的庭院。香香幫助軍的母親忙完大部分農活。

　　房中燈火通明，窗格上五六個身影在晃動。

　　香香走過軍的汽車，停在門外。他聽見房中在說他。

　　“大哥，乾脆娶了她”

　　“娶了她？外面什麼樣的女人我沒有玩過？要跟我的女人不是一個兩個，哪個不是貌若天仙？”

　　“那你這樣關心她？”

　　“外面開車時，想想，什麼都是最初的好，尤其是感情這玩藝。你小子沒有聽說過，忘不了的大都是第一個戀人嗎？況且，我的輪子轉轉就是錢，要那麼多錢幹什麼？這以後年根回家，也有個地方熱鬧熱鬧，解解寂寞，你小子懂什麼？”

　　“香香比姑娘時候還漂亮呢！”

　　“可不，閒了這麼長時間！”

　　“大哥，今晚去不？。。”

　　“爲什麼不去？中午我過去，感覺那個小女人對我還挺。。”

　　聲音低了，屋中的人放肆的笑了起來。

　　香香覺得頭暈了，好像要倒了，急忙扶了一下汽車，弄出聲響。

　　房中的笑聲嘎然而止。

　　香香抽身轉頭就跑，聽見身後門打開的聲音。

　　香香不知道怎麼回到家的。

　　香香緊緊的拴住門。

　　香香在牀裏玉娃的枕頭下放了一把菜刀。

　　香香後半夜沒有閤眼。

　　香香聽見軍用力的敲門聲低低的呼喝聲急切的呼喚聲用力的撞門聲起勁的擂門聲踉蹌的離去聲。

　　香香眼中盈滿淚水。

　　香香任身邊的玉娃起勁的哭。

　　十三

　　香香在家躺了兩天。玉娃餓了兩天。

　　下了兩天的雪。

　　香香在夜裏下了牀，抱出隔壁房間的落葉，放到庭院中厚厚的雪上，擦亮一根火柴，點燃後，香香不停的從房中抱出落葉。

　　火焰不斷的升高。

　　村上的人次第出房，黑夜裏在遠方瞭望。

　　白白的雪，紅紅的火。

　　火邊的香香身上蒙上一層淡淡的紅色，如血一樣。

　　香香身後的房子也淡淡的紅。

　　雪在火中嘶嘶的響。

　　梧桐樹高插夜空，全然不知腳下的落葉在燃燒。

　　整整燒了半夜。

　　香香在雪中整整站了半夜：看落葉化爲灰燼看雪化爲水，看水與灰燼粘在一起融在一起。

　　香香又想到了死。

　　十四

　　香香退錢給軍時，軍的母親告訴她軍在火燒後走了。

　　火燒的時候，他看到了，半夜沒有睡。

　　軍的母親打開軍的房子，一地的菸蒂滿屋的煙霧。

　　軍的母親收下香香的錢，給香香一份厚厚的信。

　　香香默默的接了過來，想扔到院中的水池中，但是沒有。

　　香香拿上信，默默的回到家中，默默的將它放到自己的枕頭下。

　　村上的人說香香一下子老了十歲。

　　香香只是笑了笑。

　　香香院中的梧桐樹每年一樣的挺立。

　　香香在以後的秋天不允許玉娃再將落葉撿進隔壁的房中。玉娃不聽，香香便打他。然後抱住玉娃一起哭。

　　隔壁的房中始終沒有放上一枚落葉。

　　十五

　　聽到軍在外邊出車禍的消息，想象的臉一下子蒼白許多。

　　香香拿出枕頭下的信：

　　香香：

　　我知道你永遠不會原諒我，就如我永遠不會原諒我自己一樣。

　　香香，我變了。從回家看到玉娃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不是從前的香香，我也不是從前的我了。香香，第一次參軍與其說是爲了圓一個夢，讓生活更甜，不如說是滑入一個深淵。我讓生活輕易的欺騙了，我讓夢輕易的欺騙了。我失去了雙腿，然後又失去了你，香香，我活着還有什麼意義呢？第二次出走是爲了擺脫一種生存的灰色的桎梏。香香，你不知道，我的假肢只能讓我走路，不能讓我從前一樣在田中自由自在的勞動，我不能連累你，我只能一輩子與我的車輪爲伍。香香，我知道現在說什麼都已經晚了，我後悔，但是後悔有什麼用呢？我總的要活着。我像狗一樣在外邊乞食，用車賺了一些錢，換了一輛新車。我靠社會上的人專錢，但是錢能幹什麼用呢？除卻放縱揮霍和下流外，我只能給你寄一些錢，聊以慰籍精神的空虛。幫我賺錢的人幫我花錢，吃喝嫖賭…香香，我土狗一樣生活在骯髒的泥土中，不久，我就將對你的那種情感蛻化變質了。

　　香香，我很痛苦，可是我能怎麼辦呢？除了用酒精刺激自己在歡娛場合放縱自己，我還能幹什麼呢？香香，你能告訴我麼？我在外邊給你存了一筆錢，將來一定能用上排場的。我知道你的心傷透了，我的心何嘗不是呢？我知道自己是個殘疾人，但是，我也是人呀！香香，記得我回家的第一天告訴你，我曾在每一雙皮鞋盒中放上一枚落葉嗎？我便是一枚落葉呀。當我從那個繽紛的枝頭落下後，便孤零的在空中飄旋。我不願回到大地，可是最終還是落到地面上，被風雨侵蝕被腳踏來踩去被灰塵掩來遮去，而後，潛身到泥土中去，與那些污垢混合在一起。香香，你知道這是一種多麼無奈的事情麼？

　　夜裏，看你家的院中火起，我一切都明白了。香香，我褻瀆了你，也褻瀆了一段歲月，是火光讓我感受到：其實，落葉在火中焚燒，也是一種悲壯一種解脫一種超越的。

　　香香，以後的日子很長，仍有很多的困難，我會讓人及時的給你匯錢。你一定要收下，就當是你燃起的那對火，照明瞭我的一段路吧。

　　香香，你要堅持下去。

　　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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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香的眼中已經蓄滿淚水。

　　淚眼模糊中，香香聽到玉娃輕輕的喊媽媽。

　　香香轉過臉，蹲下身子。

　　手裏拿着一枚落葉的玉娃稚氣的擦去香香眼中的淚，問“媽媽，你怎麼哭了？”。

　　香香想咧開嘴，笑一笑給玉娃看，可是剛咧開，已經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哭後，香香抱着玉娃到院中的樹下。

　　秋天的風中，落葉飄旋，地上已經落了厚厚的一層。

　　香香佇看遠空的飛雁，在心中暗暗的說：我一定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好好的。

　　秋風中，滿庭的落葉蕭索。

　　夕陽，火球一樣在西邊的圍牆上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