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

　　我醒來，身邊是順滑的流水和長髮飄飄的水草。陽光劃破水面純淨的遮蓋，在黝黑的淤泥上，透射絲絲斑駁的光影。茫然四顧，我睡了多少年，在水中？魚，在汨羅河中自顧舞蹈，快樂的竄來竄去，歡慶端午的來臨。讓我整理一些自己的記憶吧，讓我在醒來，第一件事情就想起你，端午，還有你的糉子。

　　寂寞的午後，我決定到水面上走走，在端午節裏。沒準，我能看到你。我一生的跋涉、追尋，不就是爲了見到你麼？我手裏捏着《天問》、《離騷》和《九歌》，這些沒有送出的思念，伴我在水底沉睡。

　　天問

　　我見到你，在端午。

　　端午，是賽龍舟的好日子。下了學，我就從皇家學堂的狗洞鑽出來，在河邊遊蕩，在一羣無所事事的、瘋狂的人之間遊蕩。不事稼食的人，越來越多。圍聚在我們國家周邊的外族武裝也越來越多。但是，這些與我無關。

　　蘆葦蕩展開自己細長的胳膊，將不着邊際的疏淡、青青的蘆葦圈在懷中。長嘴的水鳥，掠過水麪，蕩起的漣漪，迄今還埋藏在我心底最柔軟的部分，勾起我的無限懷思。

　　遠處，千舟待發，鼓聲震天。我夾緊掛在屁股上的書包和斜掛在腰間的長劍，邁動小碎步，被拉着奔向最熱鬧的地方。

　　你就在這個時候，駕舟從一族蘆葦中竄出。你戴着一個圓頂帽子，你的眼光是流動的水波，激起我心中一圈一圈的漣漪。你在看着遠方，看着遠處的喧譁，絲毫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你細長的眼，眯起來，是一團揮斥不去的氤氳。你甚至微微的帶着笑，臉色微酡，紅潤如花。你的船頭上，放着一籃子的蘆葦葉。你肯定是來採摘蘆葦葉的。

　　我轉頭看你，一邊被楚王拉着飛奔向最熱鬧的場所。

　　後來，我讓家人查出你是河邊一個教書先生人家的女兒，你叫端午。那個時候，每天下午，我都要鑽出狗洞，在那段河邊徘徊。龍舟已經結束了，但是我的賽事纔剛剛開始。我每天，出沒在你家四周的酒肆、書店和飯店，希望看到你亭亭的身影。我甚至尾隨你，到你的女伴家，看你們做女紅。我躲在花叢後面，顫慄着，和風一起搖擺。

　　你不知道，我每天黃昏，都被家人強行的拖上驢車，帶回家，接受母親的呵責。他們總是能在你的周圍找到我，這讓我很奇怪。因爲，我認爲只有我才知道你的所在。每天，我都要挖空心思，才能找到你。

　　你肯定不知道。每天回去之後，我都問自己：你知道我在等你麼，你知道我每天都在尋找你麼？你看見那個揹着黃色書包、挎着長劍的皇家少年了麼？你知道麼，你在我的心中，慢慢的成長，成一株旺盛的樹了麼？我將自己對你的傾訴，放在厚厚的書簡中。

　　書簡的名字叫《天問》，天天自問。

　　離騷

　　我應該感謝楚王，因爲他帶我直接找到你，將你堵在做女紅的女伴的家中。楚王沒有見過你，但是他偷看了我的《天問》，因此，也就知道了你。與你沒有謀面的楚王，給我出主意，讓我鼓起勇氣去找你。他在你家的四周灑滿了家丁，隨時掌握你的行蹤。然後，我們就找到了你。

　　你絲毫沒有驚慌，你的大方出乎我的意料。你笑着，給我們端茶、送水，唱好聽的小曲《離騷》。

　　我問你，你採那些蘆葦葉幹什麼？你說，那個是包糉子的。你教書的父親，有嫺熟的包糉子的手藝。那些白白的、細細的米粉、甘糖、薄荷片、雞蛋清被包裹在一束脩長的蘆葦葉中，在火鍋中清蒸，出來後，剝開蘆葦葉，就彌散清淡的清香，那是糉子的味道。

　　你能送一些給我吃麼？生在皇宮中的我，從來沒有吃過糉子。

　　好啊。我怎麼找到你呢？

　　我找你好了。我找你很方便的。

　　好啊。明天，我就去採蘆葦葉。其實，我自己也能做的。

　　是麼？我也來一起採吧。

　　好啊。明天中午，我們在河伯祠前見面。

　　好。

　　於是，我們彬彬告別了。走的時候，我甚至偷偷的看了一下她的小腳，三寸的小腳啊，引導我一生漫長的路途。

　　楚王的眼中長滿慾望，是一株惡毒的樹。他凝視你，從開始到結束。

　　第二天，國家的戰爭開始了，我和楚王的戰爭也開始了。我被楚王逐出皇宮，因爲他登基了，是說一不二的皇帝。你則在第二天傍晚，被接到皇宮中。楚王的親信說是我邀請你到皇宮中做客的，你相信了。

　　第二天，我被囚禁在一處荒廢的監獄中，看見蛇、老鼠和睦的在黑暗中行走。我無法赴約。

　　後來，我被蒙上眼睛，用驢車送到一個很遙遠的地方。驢車走了五天五夜，我想你想了五天五夜。對你殘存的記憶，在驢車的顛簸中顛倒。我能記起的是你那天曾經唱過的歌《離騷》。

　　下了車，我就開始寫《離騷》，我對你唯一的真實的懷念。驛站的小吏說，皇帝最近娶了一個皇后，叫端午。正在大赦天下呢，我因此才能在這個驛站停下。

　　聽到這個消息後，我就開始打聽返回皇都的路徑。一路上，我寫自己的《離騷》，我寫了那麼多，希望見到你後，讓你吟唱，讓你知道我對你的刻骨的思念。

　　九歌

　　我走了很多彎路，在第二年的端午，趕回皇都。在此之前，沒有人敢告訴我，真實的返回皇都的路徑。所有城鎮的地圖都是錯誤的，所有的人，都緘默。外族的軍隊虎視眈眈，很多夢裏，我聽見他們戰旗獵獵的聲響。每次醒來，我想着端午，我要保護她。在戰爭面前，我只想保護自己心中的女人。

　　我腰間的長劍，因爲在荒山、荒野、荒村中自衛，刀刃已經翻轉起來。我的鬍鬚，像秋天的野草啊，落滿灰塵和辛酸的故事。

　　我到了京城，在端午節那天。端午節的龍舟照舊，只是我不再是那個翩翩美少年了。川流不息的人啊，手中端着一個盤子，裏面放滿了糉子。這讓我很吃驚。

　　楚王終於接見了我，在端午的午後。龍舟賽事那裏震天的喊聲透過皇宮的厚牆，隱隱約約的傳來。

　　楚王說，早知道會這樣，我就不讓你走了。我的放逐，在楚王的眼中，是任性的出走。我跪下，爲了端午，我跪得很標準，沒有說話。

　　楚王說：端午進了宮之後，就不吃不喝，一定要見到你。我告訴他，你到遙遠的邊疆了，敵人在入侵，你領着軍隊在打仗。她不相信，我的話，她從來不信。後來，冬天的時候，滿天的大雪，她從房子中跑出來，在風雪交加的天地中，狂舞勁歌，一連九天，沒有停下來，沒有吃喝。於是，她就死了。她死了之後，她的宮女給我一份信，讓我今年端午的時候，命令全城的百姓都去採蘆葦葉包糉子，否則她就陰魂不散的纏着我。我將她的屍體，投入到與那個蘆葦蕩相通的汨羅河，將她的遺言忘了。昨天，她的靈魂飄散回來，纏着我，讓我不得安生，我纔想起她的遺言，因此下令，讓全城的居民都去採蘆葦葉，作糉子。

　　你說，端午死前在風雪中唱了九天的歌？

　　是的，九天。那九天，風雪一刻沒有停止。

　　唱了九天的歌，端午，你唱了九天的歌之後，就到汨羅河中了，但是我還是覺得，你應該在人間，我要找到你。

　　我起身，自顧離開皇宮。沒有理會身後目瞪口呆得楚王。

　　我在街上買了很多的糉子，拎在手中。

　　我踏上尋找你的征途。我相信，你一定是存活在天地間的某處。我要找到你。

　　我在途中，唸叨你九天的歌聲。我寫了《九歌》，安慰自己、激勵自己，堅定的走下去。

　　我獨自在水面上遊蕩，這麼多年了，每次醒來，都有這樣的習慣。我看見魚歡快的叼走人們扔來的糉子。

　　你知道，我走遍了山川、荒野、村莊、城鎮，在陸地上沒有發現你的蹤跡，才躍入汨羅河中，將河流當作道路的，沿着他的脈絡，不停的尋找，你--端午和糉子的。

　　千年之後，我一直在水中等你。一直到無窮無盡的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