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
我確信那個女孩子來自鄉下。
那個時候,我上中學,初三。每天早上路過那個街道的拐角,總能看見她怯怯的目光,羨慕的盯着我的書包和我歡快的自行車鈴聲。
我很奇怪,她爲什麼不急着上學,因爲那個時候,離上課只有10分鐘的時間了。
母親一次說,那個女孩的母親去世了,她的爸爸是鄉下的,搬到城裏之後,找了一個有孩子的寡婦,定居下來。後媽對女孩不好,整天讓她看守這個在接到拐角的雜貨鋪,不讓她回家,經常的餓着肚子。她的父親也經常喝醉酒,回來打她,打完了,酒醒了,就抱着她哭。她也哭。
我惻然,早上路過那個雜貨鋪的前面的時候,不再歡快的搖着鈴鐺。
那個姑娘叫小風。
一次,期中考試結束之後,我拿着久違的小人書在家中消遣。母親午飯前,讓我到雜貨鋪打醬油回來蘸餃子。於是,我拿着小人書,拎着醬油瓶到了雜貨鋪。雜貨鋪很凌亂,亂七八糟的堆滿生活用品,整個房間中透出一股甜絲絲的味道,有點膩。
打完醬油,我想看看有沒有其他的東西是我喜歡的,就放下小人書,仔細的逡巡起來。準備回家的時候,我看到小風拿着小人書,目不轉睛,看的津津有味。
你喜歡看小人書?
是的,小時候,媽媽經常買小人書給我看。
喜歡看什麼類型的呢?
《西遊記》、《地道戰》、《家有喜事》一類的。
哦,我也是的。你經常看嗎?
小風低下頭,沒有回答我。
我知道了,她的後媽飯都不讓她吃飽,還能有錢買小人書看?
你平時就在店中麼?
是的。小風有點落寂,眼中裝滿憂鬱。
你不上學了?
不上了。弟弟在上呢。
你不想上麼?我幼稚的問。
小風不再說話。我終於意識到自己多麼的愚蠢。
這本小人書給你了,如果你喜歡,我家中還有好多,都可以送給你。
真的?
真的,反正我現在功課緊張,也沒有時間看。我又提到上學了,心中一緊。
小風沒有意識到我的內心變化,笑了笑,眼中的憂鬱稍稍的散去,給我的瓶中加了半勺醬油。
吃飯的時候,父親帶回來一束玫瑰花,在廚房對母親說:以前日子苦,想買也沒錢,以後慢慢的補吧。今天情人節,給你一束玫瑰花。
母親低低的說,別讓孩子知道…..
晚上,我翻箱倒櫃的將積攢起來的小人書全部集在一起,送到雜貨鋪,給了小風。
小風笑了,像一朵嬌豔的玫瑰。
小風仔細的數着我給她的小人書,在昏黃的燈下。我在櫃檯外,她的對面介紹每個小人書的故事大概,小風欣喜的笑着。
擡頭時候,小風的笑僵在臉上,笑聲嘎然而止。
我轉過頭,看到一個胖胖的女人,站在門上,盯着我們。
小風后來告訴我,那是她的後媽。
以後每天早上上學,路過雜貨鋪門口,我都使勁的搖一下鈴鐺。小風伸長脖子,從櫃檯後面笑了笑,我才安心的上學。
晚上吃完飯,我經常得到雜貨鋪站一站,說說學校、學習、同學和老師。小風很專注的聽我說這一切,一半羨慕一半欣慰。
我慢慢知道,小風的成績也很好的,作文還曾經拿到我們這個城市中小學生組的二等獎。
母親提醒我說,初三了,好好學習,將來可是要考大學的,不要分散精神。
初三的下學期,女孩子流行長頭髮,上面扎着黃色或者紅色的絲巾,走在大街上,甩着頭髮,很飄逸。
一天,我在放學的路上下雨了,到雜貨鋪的前面時候,我毫不猶豫扔下車,衝了進去。屋中很陰暗,燈光下還有兩個避雨的姑娘。與小風聊天的時候,我看到她不停的看那兩個姑娘長長的頭髮上的黃色的絲巾,心不在焉。
喜歡這種絲巾?
嗯。
我們學校把這種絲巾叫相思巾呢。
真的很漂亮。什麼,你們學校?
是啊,很多男生給女生送呢!象你這麼長頭髮的,紮上它,肯定很漂亮。
是麼?
當然了。
多少錢一根?
5快吧,我聽他們說的,這還是最便宜的。
小風眼中剛剛亮起的火花,一下子熄滅了。
我知道小風是買不起的,雜貨鋪的每一筆交易,都很清楚的記載在帳上,根本沒有可能賺到自己的零用錢。而且,小風很誠實,也不會私自攢錢的。
要不,我送你一個吧。
你?
我肯定的點點頭。
小風看着我:真的?
真的。你紮上一定漂亮的。
小風的臉上飄上一層紅暈,低下頭,不說話了。
我轉過身,看到兩個避雨的姑娘已經走了。我一下子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沒有回頭,說:我回家了。
回到家,站在牀前,我能看到雜貨鋪的門,裏面亮着昏黃的燈,下面小風在怔怔的出神。
我用自己從《中學生優秀作文選》雜誌拿到的稿費,在精品店仔細的挑選了一根黃色的絲巾,送給小風。
小風拿到絲巾,就飛快的紮在頭上,真的很漂亮,很飄逸。
小風的臉上,飄着紅紅的雲彩,眼神很生動,象要流出清純的水來。
對着鏡子,小風看了半天,沒有注意到已經站在雜貨鋪門口好長時間的母親。
我知趣的回家了,轉頭時候,我看到小風驚慌的眼神。
晚上,我聽到雜貨鋪那邊傳來嘈雜的吵鬧聲,心中惴惴不安。母親回來說,那個後媽夠厲害的,把孩子打得鼻青眼腫的,不就是孩子自己攢點錢,買了一根扎頭的絲巾,現在,這個年紀的孩子,哪個不愛美?
整個晚上,我輾轉反側。
第二天下午,放學了,我到雜貨鋪,看到小風的臉上還是一片紅腫。
我囁噓着,說不出話。小風衝我笑了笑:我紮上絲巾真的很漂亮,真的。
我狠狠的點了點頭。
市裏組織的一個摸底考試後,在家休息。吃飯的時候,母親說,你不要隨便的再去雜貨鋪了,街坊鄰居說的可難聽了。現在,我上街,老是有人在我背後,指指戳戳的說我的兒子勾引雜貨鋪的小姑娘,人言可畏呀。我也知道,你很同情那個孩子,但是你還有自己的學業,你有自己的事情。照顧我們家的影響,儘量少去好不好。初三馬上升高中,如果不能上重點高中,將來怎麼辦?
我低頭吃飯。
接下的日子,我輾轉在補習班、考試的試卷之間,只是每天早上,路過雜貨鋪的時候,搖搖鈴鐺,沒有更多的在意是不是有笑聲和長長的頭髮從櫃檯後邊伸出來。
拿到重點高中的通知書,我的心一下子鬆弛下來,想起來很久沒有去雜貨鋪了。於是,在陽光明媚的一個午後,我踏進了那個鋪子。
小風,小風在麼?踏進雜貨鋪的時候,我看到任何人。
姐姐到鄉下了。從櫃檯後面冒出一個腦袋:你找她有什麼事情?
哦,我是她以前的同學。她什麼時候回鄉下的?
春節前,爸爸送她到鄉下的姑姑家了。
她什麼時候回來呢?
不知道。
我默默的轉過身,走進屋外的陽光中,忽然覺得夏天的陽光居然那麼寒冷。
高中是住校的。
寒假在家過春節,臨開學之前幾天,我看到父親給母親又送了一束很嬌豔、美麗的玫瑰,想起今天是情人節。
晚上吃飯的時候,父親給母親敬了一些紅酒。母親酒意上來之後,說那個孩子的命真苦呀。
我詫異的看着母親,父親拍着母親的後背提醒她不要說了,母親沒有理會父親善意的提醒,執意的盯着我的眼,說:以前,雜貨鋪的那個小風,因爲偷了雜貨鋪的錢買絲巾,被她的後媽暴打之後,精神一直不好,後來她的爸爸就把她送到鄉下的姑媽家,精神總是時好時壞的,姑媽給她梳頭,堅決不讓碰她的黃絲巾。經常,這個小姑娘呆在村外的草垛裏過夜,不回家。去年6月發洪水,她姑媽家的人怕她出事,緊緊的看着她。她清醒的時候,出去上茂廁,一直沒有回來,家中的忙着修葺漏雨的房屋,沒有在意,雨停了,才發現孩子不見了,以爲還在那個草垛呢,找遍村莊所有的草垛沒有找到。後來,一家作柳製品編織的在泡柳的時候,發現村中央的大水塘中飄着一個人,撈上來發現就是那個苦命的孩子。埋的時候,人們發現她的手中緊緊的攥着那根黃色的絲巾,怎麼都扯不開,於是就一起埋葬了….
母親拭去眼邊的淚,沒有發現,我的淚已經成行的滴在碗中。那些眼淚,流過鼻翼的時候,很晶瑩,如燦放的舊事。
那天,是情人節。
回到學校,我到精品店買了一個黃絲巾,做成一個布的手鍊,掛在自己的手腕上。
而在許多的作品中,我爲那個單純、美麗的姑娘安排了很多很多完美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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