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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客)
秦瘋子本來是不叫秦瘋子的，他本名叫秦天，並且是一所重點大學的學生。秦瘋子乍一看甚至還有點招人喜歡，長長的臉蛋上有棱有角的兩道黑眉襯在還算白淨的皮膚上，給人一種清秀的感覺，總是迷離着一雙眼睛，但眼珠兒到也黑的溜溜的亮，嘴巴子也是有棱有角的，厚厚的嘴脣總是用力的抿着。據說嘴脣厚的人是說話少的緣故，但卻喜歡與人爭辯，總想說服別人。這一點到是與秦瘋子對上號了。
秦天之所以現在不叫秦天而叫秦瘋子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爲它的的確確是有點呆氣癲氣的。有人猜測這是因爲他看了《紅樓夢》的緣故。但我是不太相信的，一個欣賞不了《紅樓夢》的，也就是說無法與作者的思想溝通的，在裏面找不到自己的思想歸宿的人是無法受到其影響的，而這一影響並非一朝一夕某人某事能夠形成的。
說是有天晚上，秦瘋子閒着沒事一個一個宿舍像遊魂似的轉悠，不知從哪兒翻出來一本《紅樓夢》，翻了翻放下了，又拿起翻了翻又放下了，如此反覆幾次，有一次拿起就再也沒有放下了，反而從頭到尾連封皮也不放過的仔細研究起來。看的時候，眼珠子一動也不動，嘴巴子也是一抿一抿得，像是使了十二分的力氣，時不時地還能聽到喉嚨裏發出含混不清的咕咕的聲音，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及至晚上熄燈了還兀自捧着書就着走廊裏的燈光一邊踱着步子一邊看着還一邊像是囈語：“……哎呀呀！眼皮底下的這等好書竟然沒看到……怎麼竟跟我想的一般道理！……是啊！總歸是要歸向虛無的……”。
第二天，秦瘋子逢人就問，迷離着一雙眼睛，又像是自言自語：“你看過《紅樓夢》沒有？果真是本好書啊！是啊！一切總歸是要歸向虛無的，我們所作的一切竟都似是沒有意義的呢！”。說完也不顧聽的人一臉迷惑的愣在那，便若有所思的垂着腦袋慢慢的走開去。
秦瘋子這樣的神魂顛倒很有一段時間的，並且每次都是以“總歸是要歸向虛無的”結束。
自此，衆人都知道秦瘋子有句口頭禪：總歸是要歸向虛無的。這是逢人必講的。
這一切都是發生在秦瘋子“發表”那篇《活着，瘋子的行爲》文章之前的得事，這時候秦瘋子也還未被稱作秦瘋子的，也就是說秦瘋子真正被稱作秦瘋子是這篇文章“發表”以後的事。我特意摘錄其中一部分與讀者共享：
……
太陽永遠一個面孔在天空傻呵呵的照着，不知道厭倦麼？
秒針永遠一個圈裏打轉，轉去了所有的意義，你又想從這一圈一圈裏得到什麼？
生活像是一條破馬車顛簸在時間的軌道上，癱瘓在現實的淤泥裏，很快樂麼？
什麼理想，只不過是活着的一個藉口！
什麼自我，只不過是活在別人規則裏的麻木無知！
什麼追求，只不過是無聊行動的無聊藉口！
什麼永恆，只不過是隨你死去的意識一起死去的片斷！
什麼意義，意義的意義只剩下意義本身！
……
《紅樓夢》裏說：我自空中來，歸向空中去。但人類似乎硬是要從着空空之創造出什麼東西來，什麼東西能永恆？精神與物質在時間裏腐爛，一切都將歸向虛無，乾乾淨淨的。
再也不覺得爲什麼有人提前結束生命而覺得不可理喻，甚至要反問，你爲何還在這世上活着？
一位作家說：自殺時怯弱者勇敢的行爲。而我要說：自殺是勇敢者的怯弱行爲。
今天我在這裏唱着悲歌目送悽慘的夕陽，明天我又將迎着夕陽的光輝繼續生活。
人就像是一羣瘋子，喝醉了酒，麻醉的樂着。
哲學家在自己的哲學裏悲哀的死去；道德家在自己的道德經裏淪喪；無所爲者死後嘴角留一抹微笑。人們評論者誰更有意義，卻不知意義也跟着他們一起死去。
認真與不認真的生活着互相的嘲笑，爭吵着前進，然後死亡。意義是個球，是的，意義是個球，在他們之間搶來搶去，像是空氣，從一個人的嘴裏再到另一個人的嘴裏，分不清誰是誰的，也一併死去。
活着，瘋子的行爲！
據說，這篇文章在學校裏反響很大，還被人轉載到了學校的BBS上了，因此學校領導也知道了，竟然還很關心起來，最後也不知是什麼原因竟然被刪掉了。可是秦瘋子的輔導員找他談話是很多人都知道的。
那天，秦瘋子被傳喚到輔導員的辦公室，辦公室並沒有其他人。也許輔導員是故意安排在這個時間的吧！
秦瘋子進來的時候，低垂着頭，慢騰騰的一步一移的，但到不像是因爲害怕的樣子，而是像在思考什麼重大問題似的。適時輔導員正把一疊文件裝進一個公文袋裏，見秦瘋子進來，連忙拉過一把椅子，讓他坐下。秦瘋子謝謝都不說一聲就坐下了，卻還是低垂着頭，像是還沒有從他的問題中醒過來一般。
輔導員也在他的斜對面坐了下來，略微沉吟，清了清喉嚨，緩聲道：
“秦天啊，你那篇文章可真是廣泛流傳啊，我都看到了呢！”，輔導員頓了頓像是想觀察一下他的反應，又接着說道，“文采很不錯呢，鏗鏘的語言很有感染力啊！”
秦瘋子聽到說話者才慢慢擡起頭來，像是從沉思中醒轉過來，但並不說話，迷離着一雙眼睛。輔導員只好接着說：
“秦天啊，你知不知道學校領導都知道了，並且還很關注呢！你最近是不是有什麼困難，有什麼想不開的事啊？說出來，讓我們一起來解決，呃！”
“沒什麼事情啊！”
“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
“那你那篇文章……”，輔導員拖長了聲音，“很是令人擔憂啊！情緒很悲觀啊，不要對生活失去信心嘛！”
其實，在生活上誰會沒有過悲觀失望、對生活失去信心的時候呢？原本也用不着這麼小題大做，可是近來報紙上的有關大學生自殺的新聞標題旋即化作一張張悲觀絕望的驚悚的臉，驚現過輔導員的腦際，每一張臉上都是寫滿了青春的力量與生命抗爭後的扭曲的無奈與悲涼的悽美，又彷彿看到學校那棟十一層的高樓上悠忽飄落一道美麗的弧線和一記悶響。輔導員已過中年了，總覺得年輕的臉是那樣的美麗，即便是充滿悲傷甚至是死亡，都是充滿着令人嫉妒的美麗的。他實在想不明白現在的大學生的心理爲何如此的脆弱，想當年的大學生救國的運動是何等的轟轟烈烈啊，那樣的悲壯用這樣的心理能承受了起麼？！大概都是被這社會寵壞了的。
“你說生活是個什麼東西？”秦瘋子突然揚起了臉，目光落在輔導員臉上，怪怪的，似乎洞穿了一切，陷入了無止的輪迴。
……
輔導員哪料到秦瘋子會突然問這麼一個問題，一時無語。正茫然間，秦瘋子迷離着一雙眼睛，囈語似的接着道：
“我真是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一個人生活的意義是什麼。人們不斷的追求，不斷的滿足自己的慾望，竟然還把慾望分成精神的和物質的。這在我看來都是一樣的，不管是精神的還是物質的，最終都是要達到一個目的，就是使自己快樂。可我們這樣生活着的人就是這樣尋求快樂麼？一個個愁眉苦臉，苦心積慮，累死累活。可是快樂似乎總是在你前面，我們不停的追啊追啊，可就是抓不着。可是我們還是不停的追着跑，一代接一代的跑，並且在自己竭盡精力的那一刻還要告誡下一代：你們要更加的努力，沿着我們的足跡。可是快樂啊，總止是在你面前晃悠，老抓不到，於是整個人類、整個歷史就這麼跑着，跑啊跑啊，難道不累麼？其實如果我們停下來慢慢的走，散步一樣的走，也能很快樂呢！你試過這樣生活沒有？”
秦瘋子突然很認真的看着輔導員問，揚着臉，眼神終於從哪無止的輪迴收了回來。
“我……我……。”輔導員也不知是從未想過這一類問題呢還是被問了個措不及防，支支吾吾的漲紅了臉。好在秦瘋子並沒注意到，又恢復到他剛纔說話的神情，迷離着眼睛又陷入了輪迴，接着說道：
“可是儘管如此，我們就這樣慢慢的走着，生活變得平靜而單調，大概也是不能讓我們滿足的，於是又不快樂了。可見光是這樣的散步一樣的走也是行不通的，跑着不是，走着也不是，可該怎樣纔好呢？可見生活總是這樣的矛盾的，仔細一想來，我們人類竟可以說是生活矛盾的犧牲品呢！有上帝麼？是上帝在玩弄着我們麼？我是不相信上帝的，那麼是誰在玩弄着我們呢？我最近老是想這個問題，發現竟是我們自己玩弄着自己呢！可我們都是不願意承認的，於是，便有了這許多得良好的理由，其實都是自欺欺人的呢，是沒有意義的。但我們人類都說這裏面是可以創造出有意義的永恆的東西來呢！果真有永恆的東西麼？一切都是要歸向虛無的。”
秦瘋子忽的猛一收神，像是剛從夢境中醒轉，目光也實在了，直直的盯着輔導員，兀地問道：
“《紅樓夢》你看過沒有？真真的是一本定好的書啊！”
輔導員一怔，心裏想道，本來是想要開導開導這位被戲謔爲“秦瘋子”的人呢，現在反被他這莫名其妙的一問一答，倒像是他被秦瘋子教導了一番。然而，又好像並不是蓄意的，倒像是突然爆發，但卻又不分場合，可見這個人的確是很奇怪。
輔導員到是沒有用“瘋癲”二字，只是覺得他奇怪。
談話後的秦瘋子並沒有什麼改變，還總是迷離着一雙眼睛看人，不看人的時候便低垂着頭，像是在思考什麼重大問題似的，也還老是沒頭沒腦的就說一句“一切都是要歸向虛無的”。
不過據那位輔導員說，談話並非是沒有收穫的，他得出一個結論：他認爲大可不必擔心秦天會有輕生的念頭，因爲據他分析，秦天不過是一時陷入一個無所謂的矛盾中，陷入了一個不必要的虛無的問題上，一時找不到出口，卻並不是不能解脫的，這跟那些有極端情緒的自殺者是不一樣的。
秦瘋子的文章“發表”後在學生中也是影響頗大的，那倒是不同於學校的謹慎，倒是戲謔的成分多一些。
於是，秦瘋子在本校是頗有點知名度的了，人們根據他那一套“反革命言論”的文章和那段不脛而走的談話總結出一套言論，美其名曰“秦氏定理”，將那一句“一切總歸是要歸向虛無的”稱之爲秦氏定理推論，一時廣爲流傳。
不僅這些，秦瘋子的那一套有關愛情的論斷也備受人們關注，至於抱的是什麼態度那是很難揣度的。
秦瘋子也是需要戀愛的，並且據說秦瘋子對於愛情是很有一點見解的。他總是問人家：什麼樣的愛情纔是真正的愛情呢？然而卻又不等人家回答便又自顧自的迷離着一雙眼睛往下像發表演說一樣滔滔不絕的講起來：我認爲愛情是一種不可抗拒的特殊的力量的作用的結果，並且這種力量不是陡然爆發出來的而是油油的一點一點的冒出來，並潛伏在你的心底，直至你發現的時候他已經成長爲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了。據說很是有幾個女孩子竟爲秦瘋子的言行傾倒，追求過他的，但最後都被defused了，理由是秦瘋子說他在她們身上並未感到那種“不可抗拒的力量”。
據說秦瘋子根女孩子在一起的時候，總是迷離着一雙眼睛，空洞的眼神像是陷入了輪迴，穿過眼前的人和物，投到那不知的遠方，又像是無限陶醉於某種想象。但據女孩子們坦言，這是很放電的。然後，秦瘋子便會悠悠的問出一個問題來：
“××，你能像你你跟你最心愛的人在一最幸福的時候是在幹什麼呢？”
大多說女孩子聽了這話都是等着一雙眼睛，臉頰通紅，像是被羞辱了一般。人們總是喜歡往敏感的地方想，讓人增加了對秦瘋子的誤會。這一問在秦瘋子哪裏是早已有了回答的。別看秦瘋子是一個默默不語的人，其實他心裏是最藏不住事的人的，總是偶爾得到一個自以爲了不起的想法便逢人就說的，因此，這一回答也是廣爲人知的。
他說，兩個相愛的人在一起最幸福的時刻在他看來是不言不語的握着對方的手靜靜的坐着，真正的心裏相通是不需要任何語言的。他還補充說，心裏有無窮的話想要說出來但又未說出來乃是最幸福的最高境界，一旦說出來，那便是決了堤洪水，釋放了的彈簧，雖然一時快活，終究是沒有什麼內涵的，是不長久的，是要散了去的。他還說，現在的清男男女女總是要說上千百遍的那三個字也是不必要說出來的，是能感受出來的，一旦說出來，反而讓人不知道虛實真僞的。語言有時候是會成爲交流的障礙的。
有了這一番言論的流傳，來找秦瘋子戀愛的像是虔誠的信徒揣了一本聖經般的，至於有些女士爲什麼會青睞於像秦瘋子這樣的人我們是不知道的，這種年齡的女士們的心理是最難揣度的。但據女孩子們私下裏議論，秦瘋子是不如他這一番言論動人的。但據說，曾經真有一位女孩子竟讓秦瘋子動搖了的，幾乎是將要產生那種“不可抗拒的力量了”，但畢業的時候，那女孩說了句“與你談談戀愛是可以的，要在一起生活是萬萬不可的”便game over了。秦瘋子是很爲這一段感情消沉了一段時間的。不過後來秦瘋子像是幡然醒悟似的下結論道：仔細想來，我還是未能感受到那種不可抗拒的偉大的力量的，我想我這一生也是難以感受到了。
終於，要畢業了！
秦瘋子雖然有一些言論在學校廣爲流傳，有的還被歸結爲定理推論之流，然而，終究是沒有一兩篇諸如“如何提高企業核心競爭力”、“企業文化探究”之類的文章凡發表，人才招聘的主考官們看了他那一副樣子都是不願跟他前簽約的。可他倒也是一副不在乎的樣子，竟還頗有抱負的說：“我現在終於可以靜下心來寫寫東西了，我很早就打算寫書的。”
畢業了，人們都各奔東西，我現在也只能零星的得知一些秦瘋子的情況了。然而，畢業後不到兩年，秦瘋子寫了一本叫做《論佛學的虛僞》的書在我們原來的大學同學裏邊是無人不知的，據說在業界竟然有了一番激烈的爭論，後來由於熱情的漸漸消退抑或是精力的疲憊，最後還是不甚了了了。
後來又聽說秦瘋子書也不寫了，說是一切都要歸向虛無的，寫書也是寫自欺欺人的行徑。成天呆在家裏也不知道幹些什麼，但耳邊是少不了家人的嘮叨的。
再後來聽說秦瘋子進了精神療養院了。我特地去看過他一次，精神很是虛萎，嘴邊不像以前老是掛着“都是要歸向虛無的”而是一刻不停的叨唸：
“原來虛無也並不是沒有的……原來虛無也並不是沒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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