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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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烈日下呼喊
 

  (coldayflying)

  草都枯了,我賭氣似的拼命往沙子裏插,也許是幻覺吧,插進去馬上就枯黃死去,心灰意冷,我只好坐在沙包上,嘆氣,忽然發現一個小水窪,水窪邊上綠油油的幾株小草生機勃勃,我跳起來,瘋了一樣把那些沙子裏塊枯死的草把出來插進水窪邊,水窪裏的水卻像被什麼東西吸食一樣,一點點消失不見了。我擡起頭,太陽已經下山。今天又這樣過去,這在感慨卻感到屁股下面溼了,才發現成片的沙子都像剛從海里撈出來一樣飽含水分,一擠就要出汁一樣,我只好再次跳起來,眼看着水就漫出沙子,向我涌來,我忙向鎮裏跑,邊跑邊喊:“發水了,發大水了!”狂敲每一扇我經過的門,但沒人在意。我想個瘋子一樣又跑又喊又叫,其實我早明白了,沙漠怎麼回發水呢?不過這也算不上沙漠吧,沙化的土地而已。這裏的人都知道這水是福星,地被滋潤的精力充沛等待着草去吸吮。可是我還在跑還在叫,發泄一樣,我說不清是爲了什麼,但我知道是因爲什麼。我終於跑到最後一家門口,累了,推開門,看到妹妹正坐在那裏。

  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見到我笑笑,說:“傻小子,這不是發水。你看——”我順着他的手指望向窗外,沙子上面露珠一樣的躺着無數的水珠,漫成薄薄的一層水膜罩在上面。草都瘋長起來。

  “這裏定期這樣的,你沒發現麼?”妹妹問我,我心想,我之前怎麼會關心這個呢?要不是我現在的工作是種草,纔不會看它一眼呢。

  有出來個老太太,我認出她是幾年前剛來的時候招待過我們的一個老鄉,妹妹還和他們有來往?她對我笑笑,轉身對妹妹說:“你個一個人過,也不會做個飯吧?看瘦的,以後沒事來這吃,沒事。”妹妹和她客氣幾句,轉身給我遞過一把椅子,他們正要吃飯。我看了看沒有坐下去,因爲我身上還有泥,平時看着是沙子,見了水卻成了泥。我知道若是以前的我,纔不會在乎這羣鄉巴佬,但現在是我怯生生地怕弄髒人家椅子。我終究沒座,他們給了我一個雞蛋,我吃了,突然喉嚨很渴似的乾澀難耐,勉強嚥下雞蛋,差點憋出淚來。

  妹妹和他們說些什麼,我一個人在牆角點了直支菸,在牆角蹲下,淚和煙的模糊之間,妹妹似乎變成了小時候的模樣……

  那還是我上大一的時候,妹妹同爸爸來北京看我,我們去書店買書,妹妹竟然和人用英語交談起來,這使我吃驚不小,最後她買了幾本大學水平的英語讀物,還有習題。她纔多大?我接過妹妹買的書,對她說:“你上幾年級啊?看這個?”“我都上初三了!”“我還以爲爲你上小學呢!那也不至於看這個吧!”“你妹考四級都沒問題了,是吧?”爸爸說。“嗯,我們老師是這麼說的。”我操,我還不知道四級倆字怎麼寫呢!我心想。轉眼我就大三了,馬上就要畢業。爸爸打來電話說妹妹要參加高考,我算了好半天,才說:“她才上高二吧?”“她說能考,要試試。”“這也能試啊?那就試唄,要考上了多好,少上一年學。”說這話的時候我真沒想到她能考上,而且過了重點線。更讓我沒想到的是,她會報了那麼一所學校。

  是我和爸爸一起送她去的學校,那是西北的小城,學校建在城郊,破爛不堪,幾乎沒有樓房,我但是真搞不懂她爲什麼來這裏,爸爸也說她非要來沒辦法。“這裏學術地位挺高的。”妹妹說。“那也不至於……”我邊說邊四下張望,那裏的女生一個比一個土,都快掉渣了。地上說不清是黃土還是黃沙,想起妹妹要在這樣的學校上學,真是——不過畢竟不是自己,心情也沒多沉重,就當看熱鬧了。參觀了她們八人一間的宿舍,木頭座椅的食堂,還有成排的被叫做教室的平房。還有不無迂腐的老師和非常迂腐的學生們。

  都安頓好了之後,妹妹同班裏的同學一起開什麼新生見面會去了,爸爸讓我留着幾天照顧妹妹,自己先走了。我看着到處的發黴一樣的建築物,皺着眉統一了。無所事事的我只好在校園裏閒逛,看見個電話亭,就進去給媽媽打了個電話,問她爲什麼同意妹妹來這種鬼地方,又髒又亂又破。就在我大說特說這裏的不好的時候媽媽吞吞吐吐的告訴了我一間更更讓我吃驚的事:我也要在這裏留下上學。感情我是被騙來的。“我北京有學校,幹嘛上這來?”我問。“你能畢得了業麼?”媽媽反問。不錯我是有幾科沒過,但是再重修一兩個學期應該就沒問題了,我心想,說:“那早晚的事啊!”“拿到了也是專科,那是本科,你就好好在那學吧,照顧照顧你妹。”“那我白學三年了?還得上大一呀?挺大個人和一羣小孩上課多丟人!”我突然不想說什麼了,把電話掛斷,跑出電話亭。周圍的風景瞬間變換了色彩,醜陋了十倍,敗北。我問自己,這就是我以後四年的生活麼?我再也不是個旁觀者,這裏的一切都是我將要面對的麼?我發現爸爸根本沒給我錢,我回不去。那我住哪啊?我的精力於是全都集中在這上面了,剛纔都是幫妹妹報名什麼的,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會……我馬上拿出手機想給妹妹發條短信,卻發現妹妹已經在我面前了。

  “你早知道對不對?”

  “我……”

  “你說你考個什麼學校不好,找這麼個破地,還得我跟你一起倒黴!”

  “我……”

  “別他媽我我的了。趕緊陪我找宿舍吧,我不能住大街上吧?”

  妹妹到好像鬆了口氣一樣,說:“那你不走了?留下了?”

  “我操,走哪去呀,爸媽讓我走麼?忍了吧,走!”

  我們在一對破房子裏找來找去,看到一個連窗戶都還沒裝上,光禿禿的漏着無數密密麻麻的牀和人的平房,那就是男生宿舍了。“我操,這是給人住的麼?”我叫到。“窗戶就快裝上了,這是新房,不錯了。”一個學生模樣的也說不清是幹什麼的人對我說,他口音很重,我懶得和他說什麼,就放下包,和妹妹一起去了食堂,那裏的飯菜和豬食差不多,“那我行李什麼的呢?”“爸都給你託運了。”“我操,感情我是特務家庭出身哪?你們神不知鬼不覺地就把我誆到這來了?”妹妹沒說什麼,低頭吃飯。我把剩下的飯菜倒進挺空的垃圾桶,妹妹一點沒盛,我們出了食堂,把她送回宿舍,我就回到那個馬棚,沒脫衣服躺在牀板上睡了,還是被蚊子叮了N個包。

  那時我還不知道爸爸那小本經營的生意早就維持不下去了,根本供不起我在北京的開銷,況且專科出來也找不到正經工作,家裏用了幾乎傾家當場的錢給我買了這個爛學校的入學通知書,他們只希望我那個本科文憑,找個工作,能自己養活自己。我當時不知道,我報復似的亂花錢,地方小很多東西買不到,我就上網郵購,宿舍太亂,我就乾脆自己出去租了間房子,課基本不去上,去了也不聽,老師都一口西北口音,聽民歌挺好聽,聽他們講課我就想上吊。我買了把吉他,把所有鬱悶都寫到音樂裏,沒事就喝喝酒,邊吸菸邊彈吉他。和所有人都沒什麼交往,妹妹似乎在這裏過得還可以,她人聰明,又善良,人緣錯不了,在這所大學裏(我從不叫它爲我的大學)我們兩個都很有名,別人都說我們不像是親兄妹,但除了她偶爾來給我收拾房間之外我們也很少見面。

  每回和家裏要錢的時候,媽媽都不說什麼,她也覺得對不起我,我當時覺得。聽說妹妹已經勤工儉學不用家裏給生活費了,我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

  有一天我心血來潮,用彩色紙疊了一千個紙飛機,爬到學校唯一的一座三層高的教學樓上,站在樓頂往天上飛。一隻一隻的向天上仍,看着他們飛出去,又落下。下面的人都好奇的看着我,我也不管,大叫着扔個不停。直到一個飛機飛到了一個老頭的頭上,飛機頭剛好扎到他的額頭,我大笑着發現,他是校長。

  我被開除學籍。

  我想對他們說你們收了那麼多錢,憑什麼開除我?但我什麼都沒說,我心想,老子還不想上了呢!出了校長辦公室,我收拾好東西就去了火車站。火車就要開了,妹妹跑進站臺,大聲地喊哥,我忽然難過起來,就這麼回去了?我問自己。在火車開動的那一剎那,我推開正在關門的乘務員,跳下車,抱住妹妹,哭了。

  我本不想把這裏的實情告訴家裏,但他們還是知道了,妹妹把家裏的情況告訴了我,所以我沒怪她把我的事告訴家裏。媽媽說讓我回去,她說怎麼也不至於養不起我,大不了花錢找個工作,我沒同意,我對她說,我已經長大了成人了,我用大人的口氣對她說:“媽,別管我了,我能養活自己,你多保重,別惦記我,就當沒生我這個兒子。”我知道最後一句話很土很俗,我也沒有志氣說出等着我幹出一番事業之類的豪言壯語,但我還是被自己的話感動得哭了,媽媽也哭了。我掛斷電話,一個人跑到沙漠裏大聲地對着天空亂叫,喊累了我就躺在沙子上,沙子是熱的,太陽很刺眼,天空沒有一絲雲彩,我一動不動的躺在那裏,直到天黑。一羣人陸陸續續的來到那裏,都揹着工具,然後就分散開在沙子和沙土的邊界中起草來。我問他們在幹什麼,他們說是做綠化帶,隔離沙漠侵襲。我問他們還要人麼,他們說要,我就和他們去了他們的工棚,那是個大通鋪,十幾個人擠在一起的那種,鋪上是用帆布搭的帳篷,我找個空檔放下行李,和他們聊天。我的長相和口音使我無法隱瞞自己的身份,他們對於我可以和他們一起邊吸菸邊說粗話很不可思議,雖然我是個被開除的大學生。大學生這幾個字在他們心裏多少還帶點沒褪去的光環,他們不知道現在的大學生早已經遠離知識分子的行伍,成了無比低俗無比功利的一羣了,記得有一回在北京坐出租車,司機問我吸不吸菸我說不吸,她說現在像你這麼大的小孩不吸得真不多,可見在大城市已經不再像小地方那樣對大學生抱什麼幻想了,而小地方的人多少還對知識報有一些膜拜,這緣於無知。所以小地方的學生,就像那所大學裏的多數人那樣自命不凡又一無是處,我更習慣於和身邊者羣體力工作者相處,他們不會對名利之類的東西勾心鬥角,他們只會拼命幹活,然後在一起肆無忌憚的說笑。這是我感到舒服。

  但他們不相信現在的大學生都像我形容的那樣,他們笑着說:“我日,要都像你說得那樣,不都像你一樣給開除了?”

  就這樣,我開始了種草的生涯。妹妹說我其實可以找個更好的工作,但我不想,這裏有住的地方,工錢也足夠填飽我的肚子,這就足夠了,最主要的是我想幹這種純體力活,她讓我不用去思考,我每天傍晚在地上種草`,白天在沙地上澆水,皮膚曬黑了,肌肉強壯了,晚上累得半死可以在一羣臭烘烘的又鼾聲如雷的人中間輕易的入睡,饅頭和菜湯也甘之如飴。

  這就夠了。至少暫時我什麼都不奢求。

  妹妹已經起身要走了,她打斷了我的回憶,我吸了煙,對她說,我送你。

  路上我們都沒說話,她低着頭走路,我又點了根菸,月亮時隱時現,風不大,腳下隱約還能聽到水被擠出來的聲音。

  “你當初爲什麼報這裏?”我突然問。

  “因爲你在這啊,可以照顧我。”她擡起頭看我。

  “是麼?”我笑了,妹妹也笑了,“你早知道爸媽把我安排到這裏了對不對?不然你也不會報這了,沒準還能上北大呢!”

  妹妹伸手摟住我胳膊,我們很久沒這樣親近了,我低頭看她,她再也不是那個毛頭小丫頭了,眼前的她已經褪去青澀越發漂亮了。

  “有男朋友了麼?”

  妹妹搖搖頭。“一定有挺多男生追你吧?”

  妹妹笑笑沒說什麼。“得挑個好的,不行我幫你把關。”她拉了拉我手示意我別再說下去,我也發現自己的口氣快變成農村老大爺了。

  “畢業去哪?”

  “留這!”

  “喜歡上這裏了?”

  “剛來的時候也不喜歡,不過現在……”

  “都是我害了你……”

  “不是,我現在喜歡這,再說總要有人改變這裏……”

  我不再說話,我們的校門口已經到了(我忽然想這樣叫她,因爲我覺得既然有妹妹這樣的學生,那大學還不至於說是完全墮落。)

  “別送了,我自己進去就行了,晚上不讓外人進……”妹妹小聲說。

  “好吧,再見。”我說。

  “再見。”她擺擺手,轉身進了校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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