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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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離
 

  (shuimuli)

  我是八十年代出生的天秤座女子。

  每次我長大兩歲之後,家裏都會多出一個孩子和我一起睡覺。

  到了九零年的凌晨,我的第三個妹妹來到這個世界。

  我看見爺爺用很多衣服和一張小被子把她裹得很嚴很實,不讓一絲風鑽進去,彷彿陷進萬劫不復的深海一般。然後他把她放進一個紙箱,綁在自行車的後座,然後爺爺推着車子走出了家門。在霧氣迷朦的凌晨。

  我着急而惶恐地跑回去問媽媽爺爺爲什麼要把妹妹抓走。剛生完孩子的媽媽躺在牀上虛弱地睜着眼睛卻拼命地流淚,雙手在空氣中顯得那麼無力,那麼盲目而絕望。嘴角抽蓄着想說話,卻只能痛苦地呻吟,哽咽着。眼睛裏暴露出無奈而悲痛。

  我站在牀前突然安靜了。媽媽的臉因爲痛苦不堪而變得扭曲,她心中如何接受命運如此殘酷的安排?我不知怎麼跟她說話,只能靜靜地看着她的痛苦。然後我的心突然像吹脹氣的氣球,有人企圖用手將它完全握於掌中,卻無法得逞。而心不斷地隨着手勢的變化而變成各種疼痛的形狀,想要釋放卻無法突破,於是疼痛得無法自拔。

  這是我經歷的最初的分離。第一次心裏有找不到出路而絕望的疼痛感。

  爺爺是這件事的罪魁禍首,我一直記得他推車出門的一剎那的身影,那個背影讓我在以後看他的眼睛裏充滿了敵意。我清楚這一點。

  後來在學校附近經常看到有被人遺棄的女孩時,我才知道有那麼多可憐的小孩子因爲父母的自私而被拋棄。我想起我那不知在何處的妹妹,她是否碰到好人家?或者,她是否已經被烈日曬化?

  九三年的某天,我還在夢中就被四婆推醒,她欣喜若狂地對我說,生了,生了,你媽媽生了弟弟了。那語氣,那表情,我一輩子都無法忘記。

  我跟進去看弟弟,媽媽躺在牀上,臉上是滿足而幸福的微笑。我不知道有多久沒看見過媽媽這樣的表情,也許從來就沒有過。在期望中出生的男孩。有長長的睫毛和大眼睛,白皙的膚色和粉紅的嘴脣。那麼像美麗的女孩子。

  那一年家裏空前的喜慶和熱鬧,幾乎所有的親戚都到了。他們輪流着把這個代表希望的孩子,輪流着對媽媽說,這小孩真可愛,這下了安心了。媽媽有笑容裏有那麼的滿足。

  我羨慕地看着弟弟被那麼多人寵着,我忘了我是否有過這樣的被寵的機會。我想我是沒有過的,而且我對我這個想法那麼深信不疑。因爲媽媽告訴我,我生下來的時候又黑又瘦,像個非洲小難民,一點也不可愛。現在我長大以後仍保持着又黑又瘦不可愛的模樣,沒有人會喜歡不可愛的孩子。從出生那一刻起,我就一直這麼不討人喜歡。

  但是我出生那年也是很熱鬧的,因爲那年我們家從老屋搬進新屋,來祝賀的人很多。其中有很多人對着媽媽的肚子說如果生了男孩那真是添丁添財了。不久之後卻生了我。只是因爲我是第一胎。所以即使不是男孩,在爲我做滿月酒的時候還是來了很多親戚。很熱鬧,卻不喜慶。

  這些事情都是我長大以後從別人口中零零散散地聽來的。他們拉家常的時候常常就說着這些我小時候的事,常常是當着我的面。他們告訴我我曾那麼的令人失望,告訴我我的爸爸媽媽曾因爲我的出生而那麼的傷心和失望,告訴我我那麼黑是件那麼遺憾的事。

  他們把這些當作笑話一樣在我面前說出來和大家一起分享,他們這樣嚴重地傷害一個孩子的心靈卻不自知。很多人都曾這樣無意地傷害別人;而我們都曾這樣無意中被傷害過。

  那個時候那個村子裏的人們,男孩子是他們心裏唯一的希望。在那幾乎與世隔絕的海邊小村,他們對貧窮的生活無能爲力,只能把希望寄託在男孩身上,雖然很多時候男孩子都會那麼的讓他們失望。他們普遍認爲女孩子終歸是要嫁人的,正如潑出去的水無法收回,得不到她丁點的好處。

  十幾年過去後,曾經年輕的人已經老去,可他們的生活環境絲毫未見好,反而越來越差。因爲思想愈來愈頑固。他們那麼確信多子多福,於是生一大羣兒女,卻不給他們接受更多的教育。早早地成家,然後兒女們又過起了父輩的生活。

  外面的世界每天都在以飛快的速度向前發展,我以爲村裏是十幾年如一日,絲毫未變,然而卻不是。它也在改變,只是在以緩慢的速度向後倒退。這種緩慢的速度你甚至很難發現。

  房子還是原來的房子,只是年復一年,牆壁已開始斑駁,有了歲月的顏色;道路仍是那幾條,只是經過歲月的摩擦,已凹凸不平,傷痕累累;那些人依舊做着那些事,只是背已駝,笑聲已不再。

  老年人變得刁鑽,中年人開始麻木不仁,過早離開學校的年輕人開始衰老。

  生活就這樣不斷重複輪迴地變成一個死循環。

  他們永遠無法理解城市的節奏,卻已經開始和大城市裏的人一樣,臉上永遠帶着冷漠的神情。不單在繁華的石頭森林,在貧窮落後的鄉村裏生活久了,人也會變得冷酷無情。因爲生活同樣的沒有出路。

  最後只有拼命抓住身上僅有的一點財產,提妨着身邊的每一個人,以求得自己可憐的一點安全感。他們這樣的小心謹慎,這樣的拒人於千里之外。

  九五年,我的最後一個弟弟降生。

  牀突然緊張起來。在農村,孩子都是跟爸爸媽媽一起睡到長大。可是因爲孩子的增多,我們姐妹不得不讓給兩位弟弟。在爺爺奶奶的那個年紀,有很多的城裏人在搞婚外戀,可是爺爺奶奶已經不在同一張牀上睡覺了。事實上我從不記得爺爺跟奶奶同房過。他們互相仇視,卻生了六個孩子。因爲貧窮,死了兩個。那個年代,死了孩子實在是很平常的事。爸爸是唯一的男孩子。

  爺爺睡在南邊的房間,而奶奶和二妹睡在北邊的房間。我和大妹睡在大廳,左邊是爸爸媽媽的房間。我們家所有的房間並排着向着太陽升起的地方。

  在第二個妹妹出生那年我就被從爸媽的牀上抱走,從那時起我就再不知道被擁抱的感覺。或許從我學會走路開始就沒有人再抱過我。

  我和大妹躺在客廳的牀上,聽着兩個弟弟和爸媽玩耍的嬉笑聲,心裏黯然。我在爸媽的牀上睡覺的時候從沒見他們這樣笑過。他們從不給我講故事,從不對我這樣的有耐心。他們讓我睡覺的唯一方式是喝令,不聽話的時候,爸爸就掄起大巴掌嚇唬我。

  我從小就失去了小孩子撒嬌的權力。

  我們的生活開始變得不那麼舒適了。因爲我的零花錢不斷在減少,到最後,我的口袋已經失去了裝錢的功能。

  我很清楚地記得,家裏每多一個孩子,家裏的物品就會少一樣。最初是唱機和音箱不見了,然後是電視機失蹤,最後是一套軟皮沙發。也許銀行的存款也不斷在減少,可是我從來不知道家裏有多少錢。爸媽爲了生個男孩,不惜用那麼多的勞動報酬來換取。

  於是爸爸不得不到外面工作。爲了家庭,他必須背井離鄉。

  也許我們都這樣無奈地選擇遠離深愛着的人,卻無法知道自己要走多遠的路才能讓最愛的人過得幸福。

  爸爸走後我就像個刑滿的囚犯,整天不着家的留戀在外面。爸爸在家時我從來不敢做任何令他生氣的事。他說一個女孩子整天在外面瘋玩跟小野種一個樣。他是這個家裏我唯一敬畏的人。可是他在離我那麼遠的地方,他對我的生活再無所知。媽媽在多數的時候躺在牀上。因爲生育留上的隱患,身體的某個部位會經常性地疼痛。所以她管制不了我。

  我發覺一個人在外面是這樣的沒有約束,沒有牽掛。我那麼喜歡這種自由呼吸的感覺。

  有一段時間我住在外婆家,在那裏認識一位哥哥。現在想起他那時應該在讀高中。

  他的嗓音很好,常常唱BEYOND的歌。還會吹口琴,單調而憂傷的曲子。長大以後。我僅是靠着不連貫的旋律來懷念他。

  外婆家對面有這電影院,放電影的時候他會揹着我從田間小路走到對面去。可是走了很久,對面的電影院依然在那麼遠的地方,彷彿我們一直沒有走路。哥哥說很多看起來很近的東西實際上總是離你那麼遠,甚至遙不可及。長大後我知道,要想到達對面,必須經過這之前的無比漫長的黑暗。

  有一次大概是放一出歌劇表演,我已經忘了片名和內容,唯一記得那首主題歌: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塊寶,投進媽媽的懷抱,幸福享不了。世上只有媽媽好,沒媽的孩子像根草,離開媽媽的懷抱,幸福哪裏找。

  就是這首歌,後來我上學後才真正學會。

  那時我在哥哥的背上突然大聲哭叫起來,眼淚不停地流。嘴裏叫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周圍的人都對我懷着恨意,因爲我打擾了他們的興致。他們說這討厭的孩子!可是哥哥輕聲哄我,用他那好聽的嗓音對我說,哥哥現在就帶你回家,不哭好不好,你要乖乖的哦。

  然後他把我背在背上,一隻手託着我,一隻手拿着口琴,對我說,不哭哦,哥哥吹口琴給你聽。從電影院到外婆家之間的路上,口琴的聲音在黑夜裏有如鬼魅,可是我在他的背上感覺那麼安全。我扒在那裏,眼淚無聲地滑落。左腳的鞋不知被我踢落在何處,他沒發現,夜風吹得我好冷。不知是因爲寒冷還是因爲哭泣,我的身體一直在抽蓄,顫抖。

  外婆被我吵得不得安寧,再三答應我明天送我回家。可是我不信,我說爸爸媽媽已經不要我了,他們一直都不來看我。這樣想的時候我心裏委屈極了,於是哭得更兇。那晚誰都無法入睡,外婆甚至生氣地說,你這小孩子真討厭,大人的話都不聽。

  第二天我懷着對家的幻想高高興興地回去,完全忘了昨晚的事情。我想我走了這麼久,家裏一定變樣了,不知道我還能不能認出來。可是一回到那裏我馬上就認出了我家的房子,因爲它一點沒變,還和原來一樣。家人見到我也沒有任何喜悅的表情,彷彿我一直沒離開過一樣。看到這一切,我有被騙的感覺,但是不知道是誰騙了我,心裏充滿了委屈,卻哭不出來。

  很快我就後悔自己吵着要回家來,因爲沒有哥哥的歌聲和口琴聲。我發現我那麼想念他。他常常會說哥哥吹口琴給你聽好不好?可是我再也沒有見到他了。

  現在我已經忘了他的樣子,忘了他是誰家的孩子,忘了所有能找到他的任何訊息。只是記憶中有過那麼一個人,那麼一個有着好聽嗓音的男孩子在某個時候揹着我去看電影,在黑夜裏吹口琴安慰我。僅此而已。

  有些人竟可以消失得這樣徹底,一點不留痕跡。

  爸爸回來的時候我已經上學。弟妹們都高興地迎上去,我卻躲在門後怯生生地看他。那時的爸爸是我一生中看到的他一生中最英俊的時候。從城裏回來的男人,頭髮梳得很整齊,咖啡色條子的T恤,很乾淨。爸爸一直都留着魯迅那樣的一字須,那個時候更添幾分英氣。雖然在生活變得貧窮的時候這鬍鬚只會讓他顯得更狼狽。爸爸身上清爽的氣息在這個一直充滿泥土味的家裏顯得格格不入,也似乎要讓在家裏操勞家務的媽媽黯然。

  爸爸抱住弟弟們親個不停,用短而鋼硬的鬍子扎弟弟的臉蛋,逗得弟弟笑個不停。這讓我看得心碎。我和爸爸從沒有過擁抱,一次也沒有。我那麼渴望他的愛,盡力做好每件事只是想討好他,可是從來沒有表揚,永遠都是不滿。

  我呆呆地望着他們,看着他輪流着抱起弟弟然後問起他們在家乖不乖之類的問題。我覺得我快要哭出來了。爸爸卻突然對門後的我說,爸爸回來了都不懂倒水嗎?別像木瓜一樣站在那裏。於是我的淚很快流下來,我快速轉身,沒讓任何人看見那些液體。爸爸對我,有着莫名其妙的仇恨。

  在學校裏我深得老師和同學的喜歡,他們總是很容易被我的快樂所感染。可誰也不知道在學校如此活躍的我回到家裏卻像行屍走肉般。只是像幽靈一樣從這裏飄到那裏,極少說話。

  媽媽常罵我笨,她說我像木頭一樣,上下出入都不懂問候人,不懂招呼客人。家裏來親戚的時候我寧願躲到同學家去,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對親戚有種難言的陌生感和拘束感,哪怕和我同年出生的表妹也如此找不到話題;迫不得已去別人家做家的時候我寧願坐在電視機旁或找書看。親戚們統一對我的看法是:這孩子怎麼上了學之後倒變得不太說話了。小時候幾乎所有人都認爲我是我們家族裏最會說話的一個。

  媽媽對我的木訥無奈的時候就會說,你越來越像你爸,整天悶瓜似的不說話。

  我那麼像爸爸,可他還是那麼仇恨我。

  爸爸爲生活常年奔波在外的日子一直持續到我讀初二。雖然他常年工作,雖然他經常往家裏匯錢,可是他畢竟在考中學的時候因被誤診爲沙眼而只能讀到小學畢業,哪怕他成績那麼好。可是他做的畢竟是體力活。而他要養活九口人,他要供每個孩子讀書,他要給妻子治病,他肩上的擔子那麼重。北京、上海、杭州、廣州、南寧、武漢到處都有他的腳步,這些城市的建築都有他灑下的汗水,可最後他也只能回到這貧窮落後的海邊小村。因爲這裏有他的家和他的根。

  初三快考試的時候媽媽告訴我,爸爸老了。

  爸爸老了。這是多麼可怕的事實。生活的艱辛讓本不多言辭的他更加沉默,他將要和村裏所有的中年人一樣慢慢變得麻木嗎?可是我那麼愛他,那麼渴望他的愛。他怎麼可以那麼快就老了?可是媽媽告訴我爸爸老了。這是事實。

  爸爸老了,工作難找,孩子大了,讀書要錢。你知道我們都無能爲力。沒有錢,我們將寸步難行。

  大學你就不要想了。媽媽說,找個中專讀完就工作吧,你爸爸養不起,太重了。

  我默默地接受命運的安排就像當初爸爸接受他將被取消求學資格的事實一樣。我理解的。在那個時候,我的很多小學或中學的同學已經開始出去打工了,我該如何感謝爸媽沒爲了減輕自己的擔子強迫我退學而讓我繼續讀書。哪怕只是中專。

  我們會對生活這樣的無望只是因爲我們覺得金錢可以這樣控制我們的命運。我們還一直想要去改變,卻只能讓無望加深。上中專之後有位剛從大學畢業出來的老師對我們說,你們沒有讀高中確實是人生的一大損失,因爲有很多東西你要經歷過高三,經歷過高考之後才能明白。

  我們從被迫選擇讀中專起就已經明白我們不讀高中會是讓我們終生遺憾的事,因爲我們將失去讀大學的機會。雖然後來可以從中專升上大學,但是你總會有種假冒的罪惡感。而我明白很多很多的東西都需要錢,沒有錢,我們將失去很多很多的東西。比如知識,比如自信,比如希望,比如思想。在於我,這些東西都需要用金錢來換取。

  填志願的時候班主任對我說,你大膽填,不怕,以你的潛力,考一中不會有多大問題。我對他微笑,說,好的。我這樣無恥地接受着班主任父親般的希望。可是我填了中專。在幾百所學校裏隨便填了幾所上去。就這樣經易地把自己的未來打發了。人在心灰意冷的時候往往會做出無法挽回的錯誤選擇,這是我以後才明白的真理。

  成績單出來之後,看着自己的分數和一中的錄取分,感覺上蒼真他媽的捉弄人。那一年一中的錄取分是475分,而我,考了476分。我已經盡力的讓自己不要太傷心了,考試的時候我算準了分數去做。可是我不知道這一分是哪多出來的。班主任見到我的時候問我爲什麼不讀高中,他說難道你不想讀大學嗎?難道你甘心讀完中專就工作,像你的父輩一樣庸庸碌碌一輩子?他這樣的對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他對我竟有着那麼大的期望。可他竟不是我父親。

  我說我無能爲力。

  這樣說的時候我有種報復的快感,我把一個關心我的人傷害了,這讓我多麼高興。可是卻又莫名的悲哀和空虛。

  然後我的通知書來了。一所湖北的學校。那時我甚至還不知道它在地球的哪個位置,但不重要,我只要知道它在遠離家鄉的地方就行了。

  然後我準備離開家鄉,一個人第一次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奶奶說,跑那麼遠去以後怎麼回來呢?車費很貴的,你又沒去過那個地方,別人說話你怎麼聽得懂呢?奶奶這輩子到過的最遠的地方就是她在另一個鎮上的孃家。她永遠無法理解外面的世界有多遠。

  村裏的人聽說我去湖北讀書,全都以爲我是上大學去了。因爲在他們的思維裏,只有大學生才能到很遠的地方讀書。我們村出去的真正的大學生都去了很遠,遠到一輩子都無法回老家一次。這是我認爲我們村永遠落後的原因之一。可是後來我才明白他們之所以不回家是因爲他們對小村的貧窮無能爲力,所以只好逃得遠遠的。

  後來放假的時候我回家,碰到以前一起讀書的同學,她們一個勁地叫我大學生。叫得我心裏很恐懼,莫名其妙的恐懼。可是我跟她們解釋不了。我說我不是,她們以爲我是謙虛,結果叫得更頻繁。我只是想哭。

  大學,遙遠得令我不敢有任何的幻想。

  終於到走的時候我心裏很興奮,十六年之後我終於可以離開一個地方。我看到爸爸媽媽眼中的不捨,可是我寧願相信那是我的錯覺。

  以後我要有很多很多錢,然後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直至死去。

  我一直這樣想着。面對生活中那麼多沒有出路的絕望,我確實太需要給自己一個目標。可是很多時候我那麼盲目,那麼活着不知道爲了什麼。

  寒假我回家。我犯了跟小時候一樣的錯誤。在學校裏住了半年之後我突然對家有着深深的懷念。因爲同學都說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家,我懷疑我只是被感染了。

  我突然覺得有很多話想要對爸爸媽媽說,想要對他們說這一學期的事情。像所有歸來的遊子一樣。這種快要回家的喜悅充滿了我的思想,我甚至想不起我曾那麼迫不及待地要離開它。

  中途轉了幾趟車,道路變得越來越窄時我看到所熟悉的街道。然後我坐用摩托車改裝成的三輪車回家。那時正好是中午,太陽當空照的時候。南方的冬天,太陽跟夏天一樣毒辣,而且常常會有一陣風吹。當微風一吹,就塵土飛場,黃沙漫漫。車子駛過,煙塵翻滾。道路坎坷不平,我在車上顛來倒去,拋起拋落,感覺像坐在墊了木板的彈簧上一樣。

  終於下車的時候我已經難以站穩,屁股痠痛,而衣服上全是灰塵,這一切把我回家的喜悅感全抹殺了。這個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怎麼我才離開半年就變得那麼令人難以忍受?

  太陽這樣的火辣,我卻從心裏一直冷到腳底。深深的失望像要把我撕裂。

  我回到家的時候看見奶奶正揹着一把柴回來,她見了我只是隨便說了聲,回來啦。就像我初中時星期六回家的樣子。沒有任何喜悅的表情。我問爸媽呢?她說他們到鎮上做工了,要晚上纔回來。

  弟弟們從外面灰頭土臉地跑回來,看到我很高興。我突然後悔自己因爲怕麻煩而沒帶任何吃的東西回來。翻遍了行包,只剩一條口香糖是可以吃的。我給了他們,他們很高興地拿着又跑出去了。我想他們會和我的小時候一樣拿出去向小夥伴們炫耀。

  晚上將近八點的時候,爸爸推着那輛很有歷史的大板車回家來,身後,是媽媽瘦弱的身影。

  我端上兩杯水。到了今天,我終於懂得爲勞累的爸媽端杯水。他們比我離開時蒼老了許多,也愈加沉默。見了我,只淡淡地扯動了一直嘴角,皺紋中不經意露出對生活的無奈和忍受。我突然心很酸。爲什麼生活未變,人卻變得這樣狼狽不堪?

  吃飯的時候沒有人說話。如果沒有電視機的聲音,飯桌上的沉默會讓人窒息。我已經忘了我想對他們說什麼,他們也不問我什麼。從小學開始,他們就從不過問我的學習和生活,我一直那麼孤獨地長大。

  晚飯過後他們談論着錢,談論着貧窮,談論着這悲苦的生活。他們不問我的生活。我理解他們的痛苦,卻剋制不住心裏的寒冷。在這個家裏面,從沒有親密的動作,從沒有親密的話語。

  我和他們只是在一起生活了十六年,我們是一家人,卻像陌生人一樣。我更像一條吸附在他們身上的水蛭,我們姐弟幾個都是水蛭,吸乾他們的血,然後離開他們,離開家鄉。

  我躺在牀上,在黑暗中睜着眼睛,伸出五指擺弄各種我所能想到的手勢。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我這樣迷戀着這種在黑暗中欣賞自己的手指的遊戲。它給我安慰,給我平靜。可是現在,我什麼也看不到。我深深迷戀手指在黑暗中迷失。我突然有了恐懼。

  鄉村的夜晚從來都這樣看不到光明,萬籟俱寂。角落裏潛伏着不安的陰魂,會在某個瞬間突然飄至眼前,掐住脖子。然後無聲飄遠。我就這樣死去。

  我的眼淚流了出來。

  突然間壓力那麼大,我那些從未出過門的弟妹,我希望他們能夠擺脫目前的狀況。他們不能和這村裏的人一樣永遠躲在井裏,我要帶他們逃離這裏。我有責任。可是我深知自己的力量這樣微薄,在這個關係複雜的社會網絡裏,我這樣渺小,這樣容易迷失。

  我一直在尋找一種方式可以讓我感到不恐懼。

  於是我從這個地方到那個地方,利用我的所有假期的時間。可是我沒有錢,我靠爸媽的救濟。家裏已經開始負債。我覺得自己那麼可恥,可是他們已經不再責怪我花錢歷害。每次我打電話回去要錢的時候他們只是說,我們想想辦法。

  他們在以一種寬容的態度讓我自感內疚。

  我終於在暑假的時候找了份工作,做了九天就辭了。強烈的自尊心讓我無法忍受老闆那友好中的蔑視。她對我的勸告是:對着客人的時候要帶點微笑,說話要大方一點,不要表現得那麼木訥。

  我知道人是靠嘴巴吃飯的。

  有位主管甚至很坦白地說,如果你沒有一張能把草說成金的嘴巴和一張刀割也不痛的臉皮,你最好趁早滾蛋。而這,恰好是我的致命點。

  這個夏天,我跑遍了所有招聘單位的門檻,終於換來我對自己的認識:我沒有任何謀生的技能。這一發現讓我一下子對未來失去了所有的幻想。

  我只好打電話回家。我說我找不到工作。爸爸說你要怎麼樣?我說我需要錢。他說好。然後掛掉。他說好,他說得那麼輕鬆。可我卻感難以開口。掛掉電話卻涌出了眼淚,也許我永遠不會在他們懷裏流淚。我走了那麼久,一直找不到可以流淚的肩膀。

  於是我趴在公用電話亭上。

  其實我多想他能說那就回家來。可他們從不要求我做什麼,只要是我可以做決定的事情他們都讓我自己選擇。正如我無法選擇不讀中專卻要自己選擇學校和專業。

  我搬出了學校。在市區找了所便宜的房子,準確地說是一間房間。房東住二樓,我住一樓,上下卻互不干擾。房間陰暗而略潮,在夏日炎炎的中午,裏面依然一片涼爽。這是我唯一能找出這個房間的好處,而這個好處對於整天無所事事呆在房間裏的我來說確實是最大的好處。

  隔壁分別住着兩對情侶,也是暑假不回家的學生。我們很快就好得跟老朋友一樣。我常常呆在他們的房間,因爲怕孤單。他們問我爲什麼不找個男朋友,那樣就不會感到孤獨。我笑着說如果兩個不同的人在一起更容易感到孤獨。

  正如我一直在找一種可以讓我不恐懼的方式卻終無法覓得一樣,一直想找個可以流淚的肩膀,卻發現身邊那麼多的人,都無法給我。

  偶爾會碰到房東,這位充滿母性的老年婦女,有時她會問我,你一個人在外面你爸爸媽媽不但心嗎?你不回家你不想家嗎?對於這樣表示關心的話我從來不知道如何回答,每次都只能微笑。

  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擔心過我,也不知道爸爸對我的仇恨有沒有消失。我們一直有很深的代溝,因爲年齡的增長和我的離開而永遠再無法溝通。

  房東對我挺好,也許因爲我是一個人住的原因。我不忍心傷害這樣一位善良的母性般的女人,所以我不敢告訴她我從沒想過家。我這樣心安理得毫無謙恥地接受着房東的關心,卻對她隱瞞着這樣一個事實。我那麼自私。因爲我知道沒人會喜歡一個常年在外卻不想家的孩子。

  我從小就不討人喜歡,即使長大。我一直如此,我很清楚。但是我無法做點什麼來改變這個事實。

  在網上有個一直很聊得來的網友,他問我最喜歡的地方是哪裏。我說火車站。他打了好幾個問號。我說因爲火車可以帶我們離開故地,帶我們去遠方。他問爲什麼不是機場,飛機可以到更遠的地方。我說離家太遠就會失去安全感,而且,我沒錢。

  他說他沒法理解,他說他只有養父和養母,所以他沒有家。而現在,他只想有一個家,有一個可以讓他感到溫暖的家。他不喜歡這樣沒有目的地的旅行。

  但是我只能選擇不停地走。我只想離開家離開故地,卻不想飄洋過海。當一個人飄洋過海之後卻發現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所,這會讓人絕望,會讓人恐懼。我離開只是爲了給自己多一點安全感。不渴望有個家只是怕過高的期望會換來過大的失望。

  我必須這樣小心的保護自己。

  星像書上說典型的天秤座人需要很多的愛。可是我唯一渴望他愛我的男人卻不肯給我,也許這就是我這樣孤獨的原因。

  而我只是想找到一個可以讓我流淚的肩膀,好讓我逃離現在如此盲目而迷茫的生活。

  雖然很多時候我都會告訴自己,什麼事情都會結束的。可是我不知道這樣的尋找有沒有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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