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兒)

　　木石前盟

　　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

　　逶迤帶綠水，迢遞起朱樓。

　　飛甍夾馳道，垂楊蔭御溝。

　　凝笳翼高蓋，疊鼓送華輈。

　　獻納雲臺表，功名良可收。

　　——謝朓《入朝曲》

　　心中的石頭城是秦淮河畔的金陵，可是到了才發現，它是屬於國民政府的南京。

　　雨花臺上雨花石的光輝已經被革命志士的至誠遮掩了，於是我所看到的雨花臺是一個陵園，一個憑弔的場所，一個令人傷感的地方。

　　把先烈的事蹟展從頭看到尾，是需要勇氣的。一個人可以承受痛苦，卻無法承受感動，那樣一個個年輕的生命，就那麼輕易的喪失了，還記得一個小烈士在臨刑前說，我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真正的戀愛過一次。原先看革命電影，烈士們最後總要高呼“共產主義萬歲”而死，我很少爲那情景動容，然而當一個只有十九歲小同志說到愛情時，我的心居然在流淚了。我相信人總是有信仰的，當你爲了這種信仰去奮鬥，那麼就是偉大的，他們也許沒有什麼豐功偉績，但他們的一生決不是庸碌無爲的，他們是思想的先驅，後世的楷模，我以爲這樣的人生就足夠了。

　　撐着傘走在蒼松翠柏間，那氣氛真的有一些悽迷，那個高大的纏繞的鎖鏈的塑像，彷彿在怒吼，可是周遭是那樣的靜呵，於是這無聲的抗爭更迸發出震撼人心的力量。雨花臺公園裏面有一座好高的塔，忘了叫什麼名字，登上去，可以瞭望到好遠的地方，鬱鬱蔥蔥的樹遮蓋了山麓，滿眼的青翠、滿眼的煙霧，沒有了人間的嘈雜，那時心中真有種囊括宇宙的快感。我突然在想，如此美麗的地方，爲什麼曾經充滿廝殺、充滿血腥，爲什麼那高大的紀念碑和宏偉的紀念堂會是用累累白骨堆積而成，爲什麼人類總把自己的感動建立在自相殘殺上呢？雨花石實在很美很美，它讓我相信了天地造化之工，這纔是屬於江南的——秀美而不雜染暴力。美麗的雨花臺爲志士們營造了一個天堂，可是這樣的肅穆和嚴謹未必是那些少年英雄所喜愛的，也許我們應該用鮮花和音樂把它裝點起來，把它變成一個美麗的花園，就像雨花臺這名字一樣，帶一點浪漫，帶一點繾綣，帶一點夢幻。

　　走出雨花臺，就像是接受了一次愛國主義教育，讓無數共產主義者的形象在我面前凸現起來。從小接受着這種教育，唱着“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長大，似乎是被強迫着接受一種思想，黨的概念從此狹窄起來，而“領袖”似乎也侷限在那麼幾個人身上。可是不知爲什麼，有一個名字始終縈繞在我心頭，他不是神仙也不是救世主，他領導的革命最終總是歸於失敗，他的思想並沒有拯救苦難的中國，他的退讓甚至讓不恥之徒鑽了空子。可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推翻了一個封建王朝，結束了幾千年未曾變過的統治，他的照片總是與偉大的領袖某某某掛在一起，他被臺灣人民稱爲國父，他就是孫中山。

　　我的朋友說，你只有到了南京，才能感覺到中國曾經被國民黨統治過。這是真的，到了總統府，俯視“天下爲公”那四個大字，讓我對國民黨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親切感。我始終相信，孫中山領導的黨派，一定是爲國爲民的，即使有一天它走到了人民的對立面上，那也決非大部分黨人所願。我不想評價政治，但是我佩服那些曾經爲中國的復興而苦苦追索的人，那些早期的國民黨人，那些信奉三民主義並且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總統府這個地方，曾經是兩江總督府，亦曾是太平天國的總部，可以說，這座府第，見證了近代以來中國百年的興衰，政權的輪換交替，像極了日月盈虧的輪轉，什麼王位啊、權利啊、皇冠啊，都是不能長久的，唯有一個名聲，即使你年華老去、化做泥土，它也依然不會改變，所以我終於明白孫中山爲什麼放棄了大總統的寶座，因爲他追求的始終是民族的覺醒，而不是一己之私利。

　　總統府豪華而氣派，完全顯示了它的主人所從屬的階級。以前我從不認爲階級有什麼高下對錯尊卑優劣之分，可是到了南京，看了國民黨的政府才知道，不同的階級絕對有着不同的品位，我並不是貶低工人兄弟和農民兄弟，但是你不能不承認，有錢人就是不一樣，那簡潔的建築、潔淨的庭院，歐式與中式風格相結合，產生了另一種美。今天的北京，街道兩旁的建築也是宏偉而高大的，可是與南京比起來，北京就是顯得那麼做作、那麼刻板，毀了老北京獨有的韻味，令人遺憾。南京卻不同，因爲它本來就是屬於近代的，它本來就該見證一個歷史，所以在中國難得一個屬於國民黨的地方，我把所有美好的回憶都留下了。

　　南京，當然不只屬於國民政府，它亦是曹雪芹創作靈感的源頭……

　　人們都說紅顏禍水，而不知怎麼的，明清之際，似乎所有能成爲禍水的紅顏都聚集到金陵，聚集到那說不清的秦淮河畔。

　　夫子廟、貢院還有烏衣巷都在秦淮河畔，河兩岸那一排白牆黑瓦的房子，在夕陽的照射下，當真像一副水墨畫，這條河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或者說跟朱自清筆下的不太一樣，它好象窄了一點、鬧了一點、普通了一點。夫子廟很小，跟其他地方的文廟看不出什麼區別，想來是因爲江南恩科設在這裏，所以夫子廟也便出了名。

　　到了秦淮河，真的完全捕捉不到一點近代的影子，好象來到一個全新的世界，一個煙花之地。也許缺少的只是畫舫了，想想看，那些失意的書生垂頭喪氣的走出科場，在河畔徘徊，眼光不期然的與自己心儀的姑娘相遇，然後纏綿，然後海誓山盟，然後執手相看淚眼，然後分別，然後思念，一切是多麼自然而然、順理成章。於是也明白了爲什麼所有的才子佳人都出現在晚明，因爲書生意氣，女兒柔腸，與清廷的抗爭又如何能少了這兩樣呢？身逢亂世纔會有賣兒鬻女的慘劇，身逢亂世纔會有歌舞昇平的粉飾，身逢亂世纔會有精彩絕倫的際遇吧。

　　有人說陳圓圓是世間第一美女，因爲“衝冠一怒爲紅顏”正是紅顏禍水的最佳註腳；又有人說柳如是是中國第一大才女加俠女，因爲有無數才子周旋於她的周圍，亦因爲她以巾幗之軀作出了抗清壯舉；有人說董小宛就是董鄂妃，正是她使得順治帝神魂顛倒，連皇帝都不要做；還有人說，李香君纔是秦淮八豔的魁首，因爲她的故事被編成了小說，那似血的桃花揭示了她燦若桃李的容顏。

　　我猜想這些個女孩子定是各有各的美法的，要不然怎麼會有一個又一個血氣方剛的男子拜倒在她們的石榴裙下？我特別懷想那個年代，雖然所有人都說青樓女子的生活是悲慘的，可我卻覺得那些色藝雙全的女孩子的人生纔是有聲有色的，遠比深藏閨閣中的淑女來得豐富多彩。

　　其實到南京最重要的一站是中山陵，這裏纔是真正紀念孫中山的地方，非常慶幸，我去的那天人很少，在長長的石級上走，彷彿要走到了天的盡頭。在陵寢裏，我們能看見孫中山先生的石像躺在那裏，一位導遊小姐說，據說孫先生的遺體是埋在這石像下好深好深的地底下的，又說陵墓建成前被人偷偷運走了，總之這將永遠是個迷。

　　那穹隆的屋頂好闊大，就像闊大的天空，加上青天白日旗，就更有效果了。其實死人已矣，沒有必要去追究他屍骸的下落，畢竟一具屍骨代表不了什麼。

　　知道嗎？國民黨爲孫中山建造的陵寢太棒了，我有一種衝動，希望死了以後也能被埋在這裏，可是我又不希望有太多的人來祭拜我，因爲那樣太吵了，人死還不能得到安寧，豈非很糟糕的一件事。所以在後面的行程中，我一直企圖尋找一個能令我心安的世外桃源。後來我終於找到了，那就是譚延塏墓。

　　譚延塏這個人呢，我並不太清楚，反正是個國民黨的高級將領就對了。我和朋友在地圖上見到標註，就一路找去，在找的過程中，我們穿過一條清澈的小溪，還遇到一個好可愛的馱着碑的狴鬩，山上沒有石級，我們就踩在柔軟的厚厚的落葉上，路上有破敗的小草亭，有潺潺流水，還有石坊跟茶樓，我們隨手採摘了一些林間的野花，預備拜祭的時候用。

　　找了好久好久，我們都找不到，可是聽着小鳥啁啾，呼吸着新鮮的氧氣，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歡愉。尋找的感覺本來就很好了，何況在這過程中，我們亦尋到早已迷失的自我。

　　後來我們終於找到那陵寢了，雖然遠遠比不上中山陵的氣勢宏偉，卻也令我們這種小老百姓望塵莫及。那裏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把漂亮的野花放在墓前，圍着墓轉了一圈，好象是了了樁心願似的，戀戀不捨的不忍離開。

　　同行的朋友說，如果晚上到這裏來，只有兩個人，一定是鬼氣森森的。想想也是，美好的東西在白天或許可人，但到了晚上，便會換了另一種味道了，倘若死後真有靈魂，我很想知道，這位譚老先生他會不會寂寞，會不會害怕呢？

　　在明孝陵的見聞並沒有太大的意思，因爲那遺址都是未開掘的，這次到南京來，陵園陵墓轉了不少，朱元璋那個又老又醜又狠的老皇帝的屍體，我倒對他不太感興趣了。不過有一間無樑殿倒是很引起了我的興趣，因爲那全用石材堆砌起來的大殿，到底被古人施了什麼魔法，何以屹立幾百年而不倒，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其實我們自古就有很多偉大的設計家和建築學家，可是如今我們不但不能繼承那些神祕獨特的技法，反而什麼都要找外國人去設計，真是很丟臉呀。

　　我好象忘記說南京的小吃了，在夫子廟我們幾乎把肚子撐裂了，可是品嚐的還只是南京小吃之萬一。